巍峨太行山脈,觀棧道有羊腸之險聞名天下,卻無擋那輛飛速疾馳的青蓬馬車,卷起黃沙漫天,前途漫漫,退路修遠。
駕車者高聲吆喝著,似是與路人傳信——聞聽者自請退后,莫要攬堵去路,更似乎是要為自己這看似瘋狂的舉止揚聲壯膽。
遠方天際云層壓頂,許不多時便要落雨,車上穿著粗布麻衣的中年漢子抬頭遙望了一眼,再低頭之時,更加快了揚鞭催馬的動作。
車內端坐一位少年,青灰色的粗布長袍松垮垮的罩住他纖小消瘦的身體,隨著車身的劇烈晃動,那衣擺搖曳,在暗淡的車廂內,似鬼魅般虛幻。
同色的陌頭裹嚴了發髻,觀其面,眉頭深鎖,臉色黑中泛黃,雙目低垂,面頰消瘦,似病容纏體,卻在風馳電掣的馬車中穩如泰山。
少年身前的車廂上攤著一方絲帛,上面只四個字——父難,速歸!字跡顏色暗紅,少年知道,那絕非是墨汁該有的色澤。
落雨之前,馬車駐于川平縣聚賓樓前,川平縣地處申、褚、央三國交界之處,而聚賓樓乃川平縣內最大的驛館,鎮日賓朋滿座,稍顯來遲便要另投別家。
馬車停穩,中年漢子翻身躍下馬車,對車內端坐著的少年躬身道:“少主,今日暮遲,恐稍后便有大雨,實不易趕路,莫不如先投宿在此,待到明日雨停再行上路。”
車內少年沉思片刻,伸出過于纖細修長的手指緩慢的收起眼前攤開的絲帛塞入袖帶之中,站起身子,挑簾仰頭望向題有聚賓樓三個大字的匾額,眼睛微微瞇緊,病容滿面的少年在一瞬間便散出與其面容不似的睿智。
這少年臉面看似尋常,且膚色委實差強人意,可卻有一雙清明的杏核美目,顧盼之時,似盈盈春水,若不是與人對視之時眸中散出的凜冽之氣,單這眉眼便掩去了他面容上的不足,使其更勝嬌俏女兒家。
看過匾額,少年垂下眉眼,眼皮半遮,又一副病倦之容,輕躍下馬車,緩步走進聚賓樓。
入樓內,大廳中三十六桌皆無虛席,此刻人正多,少年與那漢子進門時并無人注意。
漢子向柜臺走去,少年步履緩慢的跟在其身后,路經一個六人席,突聽其中一個清冷的嗓音道:“此次上大夫晏痕恐避不過此劫。”
緊隨其后便有一人不解的聲音道:“上大夫晏痕?莫非是央國睿王之師,據聞此人是央國第一謀臣,怎會落難?”
一個商賈打扮的青衣男子道:“兄臺這話說得可有根據,鄙人此次便是由大梁回轉,并未聽聞有晏痕落難的消息,兄臺又是從何得知?”
本已靠近柜臺的中年漢子又退了回來,于少年身邊站定,輕聲道:“少主……”
少年揚起一手,那漢子頓住聲音,繼續聽著席間幾人的對話。
又是方才引起話頭的男子得意洋洋道:“鄙人雅號通天下,天下事,莫我不知者。”
聽聞通天下話一出口,方才青衣商賈頓時側目相對,疾聲道:“兄臺便是通天下?”
通天下點頭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鄙人最見不得的便是冒他人名諱之人。”
少年與他身邊的中年漢子一起打量起自稱通天下的男子,其身著藏青色胡服,頭不戴冠,發髻結辯用一根白竹著盤與頭頂,膚色較黑,不過相對于病容少年來說,通天下卻是別樣的風姿,他輪廓俊逸,眼精目靈,大約二十七八的年歲,雖以道聽途說著稱,卻不帶市井之氣。
青衣商賈似信了通天下,這才又繼續了方才的疑問,“既然兄臺說晏痕已落難,想來此事便不會有虛,央國唯有此人最具謀略,且忠心不二,若再遭難,恐央國不久便要隨他之姓。”
青衣商賈之話才落,便有人又插了不同的見解,“兄臺此言差矣,鄙人倒是曾聽人傳這晏痕本為南褚細作,再說央國第一謀臣之名自鶴先生出山之日便已易主,此乃舉國皆知之事。”
提及鶴先生,邊角一直默不作聲為武人裝扮的男子突然憤恨道:“恐配稱央國第一謀臣之名尚未有人敢應下,當初蒼雙鶴大名初聞,紛爭諸國皆傳得蒼雙者得天下,大王行上禮請鐘離出世,距今已三年有余,未見其有任何作為,空有鶴先生之名,年前更是割十五城予南褚以行討好之姿,大王初掌王權之時,雖無功績,但也還算上進,自蒼雙到來之后,治國良策倒沒見,大王卻學會鎮日飲酒作樂的萎靡之氣,今日又有降罪上大夫晏痕之說,我央國有此妖孽——亡矣!”
此時本竊竊低語的住客皆豎耳聆聽,大廳之內只余病容少年身邊這案幾前幾人的激昂之語。
青衣商賈聽了武人的話,隨即轉過頭去望向身邊的通天下問出了此時眾人心中皆有的疑問,“敢問兄臺晏痕上大夫何以落難?”
通天下莞爾一笑,“申厲王月前送舞姬姒塔,鄙人聞聽此女媚態橫生,身姿娉婷,乃國色天姿,大王自得此女,愈加不理政事,西鼎侯盛康趁機把持大權,臣子多日未見大王,人心惶惶,晏痕自請入宮,侯在宮外等候晏痕出來的同僚再未見過晏痕,怕是兇多吉少。”
武人聞聽此言,額角青筋暴突,霍然起身,疾聲道:“無恥西申匹夫,竟毫無顧忌欺我國勢。”
方才還端坐在廳中的各路吃客此時已聚集在少年身邊這案幾前,人群中有個三十多歲的消瘦漢子聽了武人的話后也怒罵出聲:“你這酒鬼不好好吃你的東西,亂吠什么,誰是西申匹夫?”
武人冷哼一聲,“你這廝想然也是那西申的賊子,此乃我大央國境。豈容你這等阿咂①之徒撒野?”
消瘦漢子聞言拔出腰間的青銅劍便奔了過來,怒目圓睜,口中暴喝:“你這外蠻好不混賬,膽敢辱我申人,且吃我一劍。”
說罷欺上前來便要動手,與武人同案而坐的人見此情景,莫不退避躲藏,那少年也連退了兩步,直到了人群之外才住腳,武人見周圍的人都讓開之后,才淡笑出聲:“也好,今日若不給你這西申小兒些教訓還當真是我大央無人了。只怕你這西申泥人不禁打,記不住疼。”
消瘦漢子聞聽此言更是激動,舉劍就直直的奔武人頭上劈去,人群中有別過頭不看這場面的人,也有拍手叫好者,少年的目光卻一直冷淡的停留在那武人握在劍柄的大手上。
“是玉首劍!”
少年身后跟著的那個麻衣漢子驚叫出聲,不過那聲驚呼隨即湮沒在了鼎沸的叫喊聲中,“晏忠,去跟店家定房,這里人太多,吸氣都不暢快了。”
名喚晏忠的漢子聽了少年的話,垂下頭去輕聲應道:“是。”
見晏忠依照他的吩咐去要客房,少年轉過頭來又往后讓了幾步,避開隨著打斗而退后的人群。
待到店家領了他們到了客房,少年點了幾樣聚賓樓中的招牌菜,又要了兩壺清酒,那店家退下去后,少年沉聲吩咐道:“晏忠,稍后前廳消停了,把那武人請到我房里來。”
晏忠不解的問道:“若是那武人被西申來客殺死了……”
“那西申來客絕不是武人對手,你照我吩咐去做即可。”
說罷不再理會晏忠的問題,抬眼暗暗巡視了一圈客房內的布局。
晏忠站在一旁,略一沉思,走去前廳,那里早已不見打斗的場面。
店家在清理著方才打斗過后引起的狼藉,有些客人又回到自己的桌前享用才吃了一半的美食,仿佛方才的混亂并未出現過一般。
自然也有一些圍繞在武人身邊阿諛奉承的,晏忠打量了一下,先前坐在武人那桌上的通天下已不知所蹤。
晏忠最初對這武人并未留心,他實在太過普通,穿著同自己一般無二的粗布麻衣,顏色卻是較自己身上的衣服更深上了幾分,面容清癯,發絲亂作一堆,腮邊有須,也不知這面相多少日子未曾清理過,不細端量,竟是看不分明這人究竟長得像人還是像鬼的,此人與通天下那樣的人物坐在一桌,被忽略了也是極為尋常的事情。
武人身邊地面上那攤醒目的血跡還未來得及處理,不過沒人對這血跡多加側目,就好似他們來之前這血跡便已經在了一般,武人也是自斟自飲,對前來奉承的人毫不理會,那些人漸漸覺得沒趣,都各自退開了。
晏忠豎起耳朵,隱約間可以聽見大廳中關于方才通天下拋出來那個震撼的消息的細細討論之聲,晏忠聽了幾句,眉頭便打了結,好在這個時候瞧見了武人站起身子有些緩慢的向外走去,他也跟著武人的步子追了上去。
“這位仁兄,我家少主想見見你。”
武人雖然走著,可手中還捏著一壺濁酒,聽了晏忠的話并不住腳,只冷笑著說道:“你家少主又是誰,他說想見我難不成我便要跟著你走,既然他想見我而不是我想見他出于禮道自然該是你家主人親自來請見了我才是這等使個家奴傳話莫不是瞧不起我不成?我還見他作甚!”
晏忠眼角抽了抽,隨即輕聲應道:“我家少主為大梁晏氏之后。”
注解①:見古代孤本,多用于語言侮辱,喻指男子不能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