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建面色一沉,走出廳外,看著天樞殿的方向,眼里迸出怒火。
白廣寒,是想先發制人嗎?第一個找的,居然是搖光殿!
“你親自過去。”片刻后,方文建對方殿侍長道,“不用說別的,只讓他就扣押搖光殿的殿侍一事給個交代,仔細注意他的態度。”
“是。”方殿侍長會意,即領命出去。
雖說站在搖光殿高處就能看到天樞殿,但其實兩殿之間相隔的距離并不短,加上有些地方修的是陡峭的臺階,夜里不好走。故方殿侍長帶著人來到天樞殿的時候,已是半個時辰后了,安嵐亦已陪白廣寒用完大飯,并交代幾位侍香人和侍從晚上需小心看顧燈火,守夜時絕不可打瞌睡。
“先生,搖光殿的方殿侍長求見。”安嵐侍奉白廣寒喝茶時,赤芍走進來報了一聲。
白廣寒如常接過香茶,連眼都未抬一下,安嵐轉過頭問:“方殿侍長可說了何事?”
赤芍道:“未有說,只道是有要事要問先生。”
安嵐回身請示:“先生,由我去見一見他?”
白廣寒輕輕抿了一口茶后,抬眼看她,沉吟片刻才道:“去吧,不必委屈自己。”
赤芍詫異,看了安嵐一眼,她隱約知道方殿侍長是因何事過來的。她管理天樞殿的內務這么多年,殿內有不少她的人,安嵐今日暗中扣押搖光殿殿侍,并未瞞過她的眼睛。當時她差點就要插手此事,只是將過去時,忽然意識到,先生一直將方留在殿內。她多想了一會,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遂明白過來,安嵐做的事,其實就是先生的意思,于是她便也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現在,果真證實了她當時的決定沒有錯,只是,如今方殿侍長過來了,先生不僅讓安嵐去接見,還特意交代這么一句話,竟是如此榮。
“是。”安嵐應聲,就轉身往外去了。
赤芍看了白廣寒一眼,見沒有別的吩咐,也只好跟著退了出去。正好赤箭從殿門口經過,看見她后便走過來,關心地問了一句:“大飯吃了嗎?”
赤芍沒說話,只是看著安嵐的背影,赤箭也往前看了一眼,想了想,便又道:“她是先生選中的繼承人,先生自然看重她,我們,再勞苦功高,也不過只是個侍香人。你心里難道還不明白,想開些,何必讓自己難過。”
赤芍面色一冷:“我何曾難過了!”
“好好好,你不難過就好。”赤箭一瞧她冷下臉,立馬投降,笑呵呵地道,“我也還沒吃飯,月廳那已經擺了我們的大飯了,一起去吧。”
“你先去,我還有事。”赤芍說著,就快步往前走去。赤箭留她不住,只得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搖頭,無奈地笑了笑。
方殿侍長在前殿的大廳內等到茶都涼了,還不見之前去通報的人回來,心里隱隱生怒,同時也更添謹慎。他越是憤怒,就越是冷靜,因此并不著急,一邊喝著茶,一邊在心里琢磨,廣寒先生會不會接見他,見了他后,會給他一個什么樣的交代,而他又該如何應對才能占據優勢。
正想著,就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傳來,他放下茶盞,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準備過去。卻不想,推門進來的,卻是個錦衣繡裙,面帶稚氣的姑娘。
方殿侍長微瞇了瞇眼,他有幾分意外,但并不失望。白廣寒竟將自己的繼承人推出來了,是有打磨的意思嗎?他打量了安嵐好一會,心里冷哼,關于安嵐,他自不會陌生,長香殿內,關于這丫頭的事,被傳得太多了。
有她說運氣好,遇到了景炎公子;也有說她天賦高,但主要還是容顏貌美。凡此種種,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傳這些話的時候,卻多多少少都帶著幾分輕視之意在里頭。其因,旁人或許會以為是她之前身份低微所致,其實不然,主要還是因為她勝了丹陽郡主。長香殿內,從上到下,并非所有人都出身高貴。永遠都有一部分人是出身草根,并且,地位往往會比出身顯赫的人站得高,何因?因為也有來自市井,因而,便會有出身市井的仆從被帶入長香殿,久而久之,長香殿便分出兩個明顯的階級。只是,市井出身的人,終究是少數,特別是幾大家族多年來牢牢占據數個的位置后,那些出身者的空間便被壓縮得越來越小。
安嵐勝了丹陽郡主,讓那些出身不好的人好一通揚眉吐氣,但同時,也得罪了那些自詡高貴者。因而,關于她的傳聞,自然是也就被添了油加了醋。
“廣寒先生正為天樞殿祈福,不能中斷,所以先生命我替他過來招待方殿侍長。”安嵐面帶微笑任他打量,“先生交代了,方殿侍長有任何事都可以同我說,不必有所顧忌。”
方殿侍長行了一禮,待安嵐坐下后,才道:“既如此,方某就直言了。”
安嵐點頭:“方殿侍長請說。”
方殿侍長看著安嵐,目光如炬:“今日,搖光殿的兩名殿侍,被天樞殿私自扣押了一天,不知安侍香可知道此事?”
安嵐想了想,又點頭:“確有此事。”
方殿侍長心里有幾分意外,不想她這么輕易就承認了,遂瞇了瞇眼:“不知何因扣押我搖光殿的人,又是誰下的令,而安侍香,是什么時候知道此事的。”
“那兩人擅闖天樞殿,殿中侍從勸之不聽,我生怕他們擾了廣寒先生和方先生,便請人將他們待入小廳內稍作歇息,冷靜冷靜。”安嵐說到這,淡淡一笑,直視方殿侍長的眼睛,“不想這等小事卻驚動了方殿侍長,當時是我疏忽了,應當讓人去通知您一聲的。”
“他們擅闖天樞殿?”方殿侍長緩緩站起身,“安侍香此話,可有證據。”
“我親眼所見,自然便是證據。”安嵐未動身,神色亦如常,“方殿侍長回去可要好好管教管教手下,今日是大年三十,廣寒先生不愿動干戈,所以,此事便算了。”
方殿侍長看了她良久,忽的一聲冷笑:“小小年紀,倒是學會信口雌黃。”
安嵐淡淡道:“方殿侍長自然可以不信我的話,但是,廣寒先生和方先生在殿中商議要事,早有交代,不許任何人打擾,他們卻要擅闖,難不成,當天樞殿是自家地方了。”
“這是——”方殿侍長不與她辯解,沉默了片刻,忽然問,“白廣寒的意思?”
安嵐卻沒有回答他這句話,而說另外一句:“有因必有果,若無他們擅闖在先,自然沒有被扣押在后,我雖年幼,卻也明白,世間萬事,都是這個道理,希望,方殿侍長也能明白。”
方殿侍長久久不說話,就那么盯著安嵐看,他年輕時曾習過武,這些年雖因殿中事多,于武技上懈怠了許多,但是那身氣勢卻未減多少。即便是常跟在他身邊的那幾個殿侍,在他這樣的注視下,也都會表情僵硬,心里發虛。
但眼前的姑娘,卻完全不被他影響,依舊是那么平靜地看著他,與他對視,不落下風。
他第一次,真正重視起白廣寒選定的繼承人。
一個香奴出身的丫頭,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忽然被抬高到這樣的位置,又有撐腰,面對他時,或許可以做到不露怯,但絕做不到這般平靜。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若無其事地面對質問和威壓,同理,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平靜地接受榮耀和恩。
方殿侍長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沉思,白廣寒,是真打算不再隱忍下去了?
方殿侍長離開了,帶著自己的所察所感回到搖光殿,一五一十地報于方文建。方文建聽完后,沉吟許久,就修書一封,讓方殿侍長連夜送去方府,并命他定親自交到方老太爺手中。
看著方殿侍長出去后,方文建繼續陷入沉思。
關于白廣寒的秘密,他已經知道,非如此,他今日也不會在天樞殿留那么長時間,目的就是想辨出,此人,究竟是白廣寒,還是景炎公子。卻不想,對方卻反過來利用這一點,丫鬟是方玉輝接回去的,并且一回方府就死了。如今死無對證,又被景府的人看到,方府將奸細安插進景府的嫌疑跑不掉,明日,方府定會面臨景公的質問。
這是個早準備好的陷阱,方府不能白白背上這個黑鍋,下面的戰爭一開始,定就會激出上面的矛盾。
安嵐回到鳳翥殿,白廣寒又去了露臺那,她便也走過去,將廳內發生的一切都道了出來,然后小心問了一句:“先生,我說的,可有不妥之處?”
“說得極好。”白廣寒讓她到身邊來,“其實無需那般小心,直接回答就是我的意思亦可。”
安嵐道:“我擔心,萬一方真的前來責問,怕是會讓先生為難。”
白廣寒替她輕輕順著頭發,手指不時劃過她的臉頰:“你以為,我會懼他嗎?”
安嵐一怔,忙搖頭:“不是……”
白廣寒垂眼看著她,手撫著她的頭發,旁邊的燈燭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似兩團跳動的火焰:“想替我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