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晨曦(五)
見陳曦站在窗前看得專注,章晗不禁有些驚奇。她擺擺手示意陳皎不要做聲,便也悄悄走了過去。只掃了一眼那卷子上的字跡,她就不禁眼睛一亮。她幼年習字,顧夫人請來的先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別的,就是讓她識帖。古今中外的名人法帖她都看過摹本,因而,此刻看到這分明源自東晉衛夫人風骨的字樣,她自然而然為之動容。
再一看這一筆字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闡述,她更是生出了幾許激賞。只是,那言簡意賅文字之下的賞罰功過,和這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迷糊稚氣丫頭卻顯得極其不相稱,倘若不是信得過秋韻,她都要懷疑是哪個在宮中浸淫多年的老資歷女官代寫了如此文章。
“啊……母后。”
發呆的陳曦好一會兒才發現章晗已經到了身后,而一旁的淄王妃張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時窘然的他連忙定了定神,這才解釋道:“兒臣沒想到如此筆法文章,竟是出自一介宮人之手。”
這外頭說話的聲音固然不算大,但已經驚動了內中安安靜靜答題的宮人們。尤其是剛剛打起了瞌睡的齊曉,此刻迷迷糊糊驚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外頭,立時發現了站在窗外幾個女子當中別顯突出的陳曦。她有些疑惑地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隨即便看見剛剛監試的秋韻和幾個女官都迎了出去。外頭情形一時看不見。但聲音她還是能清清楚楚聽到的!
“拜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淄王妃,長寧公主。”
這動靜終于讓屋子里的宮人全都反應了過來。一時間,還能夠專心致志答卷的人少之又少,人人都對外頭來的那幾位貴人好奇至極。至于就和這幾人一窗之隔的齊曉。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嫉妒的目光,而本人卻在最初的訝然之后,又埋頭看向了桌子上的墨卷。
外頭那人竟然是前兩日自己出宮去見家人,在杏榜之下把弟弟齊鳴拎出來之際,在茶攤上遇到的那個少年公子!虧她那天還對弟弟說。人家沒帶綸巾,肯定不是應考的舉子,于是恨鐵不成鋼地把弟弟給訓斥了一頓,如今可好,人家不是舉子卻是太子,這身份更要命,且不知道自己說的話給人聽去了沒有!
透過支摘窗又掃了里頭眾人一眼。章晗只見不少宮人都在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自己這一行人,反倒是剛剛才被自己看過卷子的窗邊少女,這會兒分明已經醒了過來,可卻有些心虛似的埋頭看著卷子。于是,她便指著其對秋韻問道:“此女既然已經答完了卷子,把人叫出來給我瞧瞧。”
秋韻本就思量著如何把齊曉舉薦給章晗,此刻章晗既然也分明看中了人,她便笑道:“皇后娘娘真是慧眼識珠,只片刻功夫便瞧中了今科最大的一塊寶玉。何女史,你去把齊先生請出來。”
見章晗張茹以及陳曦陳皎聽到自己這稱呼全都吃了一驚。秋韻便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齊先生并不是宮學中出來的那些宮人,而是張尚宮舉薦到宮學教導宮人的女先生。若不是馮尚服看她年紀小,于是讓她也和其他人一塊來考一考,怕是難得去宮學一兩次的我都不會留意,竟然還有這么年輕的一位先生。”
聽到這個解說,章晗這才恍然大悟。而陳曦更是若有所思地揚了揚眉,心中大致明白了出身官宦之家的她緣何會在宮里。然而,對于隨著何女史出來的齊曉而言,聽到呂宮正這一番滿是夸獎的言辭,她卻心里咯噔一下。上前行禮之后聽到皇后柔聲道了一聲免禮,起身后便垂手站在了那兒。
“張姑姑也是的,既然舉薦了你這樣的人來,也不格外知會一聲。”章晗笑著對張茹說了一句,隨即才饒有興致地看著齊曉問道,“看你那一手字,想來臨的是晉衛夫人的帖子,是長輩的意思,還是你自己選的?”
不想章晗不問自己姓氏出身郡望,卻先問自己臨的帖子,齊曉想起當今皇后和前頭孝慈皇后彭氏、仁孝皇后傅氏并稱,都說是難得的賢后。唯一的不同是,太祖和太宗后宮都并非只一人,而當今皇帝卻是非但三子一女都是皇后所出,后宮更再無其他妃嬪。皇帝當年在東宮時,也不是沒有別人提過多建內寵以求子息,可都被當今皇帝以各式各樣的理由搪塞了過去。如今天子即位業已三年,盡管過了孝期,可文武百官無一人敢提納妃事,皇后威權人望之重,古往今來都是少見的。記住最快最新文字版更新
遐思片刻,她便立時收攝心神,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稟皇后娘娘,臣女幼年,家父曾經出他年少時所臨百家法帖,讓臣女自己選擇愿意習練的帖子,臣女那時候并不知道衛夫人是何人,卻慕其字品格風骨,因而因緣巧合選了衛夫人的帖子。從六歲習字臨帖到現在,已經九年了。”
聽見這話,一旁的陳皎見章晗沉吟不語,忍不住開口問道:“莫非你六歲就認識那許多字了?”
“回稟公主,臣女自然不能。但其時先以筆蘸清水于漆盤練字運筆,不知其意,久而久之字形都在心里,漸漸就都認得了。”
章晗這才含笑點頭贊道:“怪不得我見你這一手字顯然是花了多年功夫的,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昔日懷素和尚便是如此練就了那一手草書,未想到本朝有齊氏才女亦是如此。”
“臣女惶恐,不敢當才女之稱。只是認得的字比別人多,看過的書比別人多,僅此而已。”
齊曉被張尚宮引進宮時,為的是張尚宮和家里有親,更何況父親性格耿直不會做官。北監繩愆廳更得罪人。父親原本不肯,母親一時兩難,她悄悄讓丫頭出去打聽繩愆廳監丞都是干什么的,待明白之后便求了母親去見張尚宮,討下了進宮學的事。
這幾年,看多了宮人們當中爾虞我詐只求上進的那一套。她一直有意藏拙,只想著安安穩穩混幾年出宮就行了。可誰曾想馮尚服分明有意和張尚宮爭權,而那些宮人們學會了讀書寫字,大多數人的器量卻還遠遠不夠!再加上弟弟今天闖禍,她不得不在下午的宮試中有意小小發揮了一把。為的就是正經博一個有品級的女官,到時候名正言順跟著張尚宮,來日出宮還能照應家人,可誰曾想卷子還沒交上去,竟然把當今宮中最尊貴的幾個人都給惹出來了。
“好!那我問你,度支二字,其要在于何處?”
“在于支。但更在于度!把控支出固然可以節流,但有道是,節流不如開源,因而度量收入更要緊。”
“宮中諸物,以何度支最為不易?”
“衣裳飲食薪炭,死物也,最難忖度的,卻是人事,因人事高低,錢糧不同。職責更不同。此外,營造雖外朝事,器具雖御用監事,然起因卻從宮中,若不從根子上杜絕,則難免日后后宮內朝卻占外朝用度。”記住最快最新文字版更新
章晗隨口問了四五個問題,不少都是此前齊曉的卷子上不曾提過的。見其仍舊對答如流,她就知道這看似年輕的少女確實是胸中很有一番溝壑。正因為如此,她心中的好奇頓時更深了。又是兩三個問題過后,她突然饒有興味地問道:“爾父何人,在朝中居何官職?”
就連秋韻以及看似對齊曉頗有所知的何女史。也并不知道她家中情況如何,此刻聽章晗這一問都極其驚訝。而作為本人而言,齊曉在一愣神過后,隨即便坦然答道:“臣女齊曉,家父是京城國子監繩愆廳監丞齊九章。”
居然只是正八品的監丞?
章晗不禁更加訝異了起來,這時候,一直都只是默立在旁邊的陳曦方才開口說道:“母后,齊九章是江西人,多年前考中舉人便不再應試,只在家鄉開了一間小書院教書。此人為人嚴厲不茍言笑,授課精良,但對學生極其嚴厲,貧家子弟往往不受束就學,富家子弟稍有倦怠則立時逐出,因而一直清貧得很。北監高祭酒與其同鄉,因其聲名而延請到北監為繩愆廳監丞,一時北監風氣肅然。說來,正八品的職銜對他是委屈了。”
張茹也好,陳皎也好,都知道陳曦這個皇太子素來對朝政用心,如此熟悉朝中一個正八品的小官并不奇怪,可章晗卻有些莫名地掃了長子一眼,隨即便笑道:“怪不得北監這一科成績斐然,原來是皇上所托得人。就是宮學,也是因此僥幸得了一位名師。齊姑娘不用謙遜,你年紀輕輕,但對這些連識文斷字都難的宮人而言,確實是名師。既是先生,今年的宮考你不列名。宮官不同于外官,今日我便授你宮正司正六品司正,有這個名義,你這個先生便再沒有人敢小覷了!”
正六品司正!
聽到這樣突如其來的委任,就連起初便打算建言皇后破格提拔齊曉的秋韻也吃了一驚。畢竟,人還年輕,并未有名動天下的名聲,驟然置之于高位,只怕會害了她,宮中其他女官只怕面服心不服。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齊曉在最初的震驚之后,隨即便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女才學淺薄,承蒙皇后娘娘不棄,愿效犬馬之勞。”
等到秋韻伸手把人攙扶了起來,章晗見這年紀輕輕的少女眸子燦若晨星,她不禁微微一笑。身為書香門第的女兒,卻在十歲出頭便入了宮來,一呆就是三年,不說別的,孝心耐心便是難得。只是此時此刻,小丫頭這般爽利地答應,只怕以為她是在千金買馬骨了!
“好,從明日起,你每日在宮學講課半日,下午就到坤寧宮來,陪長寧公主讀《資治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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