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界參與凡間之事,往往一波不平又起一波,皇族卻偏偏以為水界的人一心保護他們的江山,千秋萬代。真是無稽之談,寧愿相信妖邪,不愿相信同伴。
當年水界使者來到陸上,因為個人恩怨,造成水淹十一城的教訓皇族恐怕早就忘了。
這些苦難,高高在上的人未必能體會得到,天災兵亂,受苦的首先是百姓,有時候也不過是百姓,遭殃的通常都是庶民。
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容易,戰亂一起,百姓輕則徒增征租催稅之擾,重則父攜子哭,弟為兄悲,夫妻落淚。攜男拽女,扶老攙幼,悲號苦楚。
真是宮院深深不知黎民苦,民死無辜,怨魂懷屈骨魂消。
如果一味聽信妖蠱邪魅之術,自然是置百姓于水火之中。
異界之言如魔障,徒令壯士提兵征。
窮兵黷武出無名,黎庶何以得安寧?
水淹十一城后,民間惡疾不斷,父親奉命前往賑災除疫,結果呢?
輕信異界之人,遠良臣,近妖邪;聽奸佞之言,問忠良之罪。
煌煌天語,誰敢有違。
奈何父親忠良一生,素秉丹誠,忠心為國,治兵有法,數年來從無過失,卻落得如此落寞的收場。
宇文長憎惡異界,當潘郎說起皇子妃用銀絲桑落草牽住了斬月劍時,他驚訝的不僅僅是斬月劍的威力,更多的是皇子妃的真正身份。
沒錯,早該注意這個妖女,就算她不做壞事,也絕對不會作出什么真正的好事來。異族就是異族,要異族將凡間看作自己的家一樣對待,這是癡心妄想。
對凡人而言,水族是異族。水族自然也認為凡人對他們居心叵測。
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幫助凡間。
宇文長細細尋思了一番,一來他也的確沒有解開天絕乾坤陣的辦法,二來,他相信,就算是水界,也沒有辦法破了天絕乾坤陣,將秦炎救回來。
既然水界和凡間都沒有辦法,秦炎還有什么辦法回來呢?
在寂境的人,和死了沒有任何區別。
對于一個回不來的人還有什么事值得擔心呢?宇文長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他的喉間也發出了細微的笑聲。
沒有人能聽見。
只是現在,還遠遠沒有到他能笑的時候。他要忍著,忍常人所不能人,成就常人所無法企及的大業。
天底下,如果還有誰是令宇文長感到但有的,恐怕只有鏡往樓的葉小樓。
秦炎消失以后,只有葉小樓是他琢磨不透的。
雖然他還沒有找到六極堂最德高望重的司侍斫琴師桐儀,想要成為六極堂名正言順的堂主,如果能有桐儀出面推舉他來出任堂主,恐怕沒有人會反對,就算是沒有找到六極令,也有足夠的信服力。
可惜桐儀在幾十年前和六極堂前任堂主一起失蹤了。現在找到任何一個都機會渺茫。
所以,宇文長才需要找到喚醒六百死侍的辦法,在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之前,他只能按照原定的計劃進行。
這個計劃,即使潘郎也不能知道半分。
宇文長對葉小樓是真的害怕,那個人神秘莫測,無影無形。
不論他派出多少眼線暗中調查,都追到一半有失去了蹤跡。
最令宇文長不安的是,雖然僅僅見過葉小樓一次,但是在他的身上,宇文長聞到了一種熟悉且可怕的氣息。
離開棲霞山后,宇文長思前想后,也沒有想明白葉小樓身上令他不寒而栗的氣息究竟是什么。越是不明白,他就越是不能安心。原本這些年,鏡往樓的勢力就逐年變大,不僅放言只要價格合理,沒有鏡往樓做不到的事。更可怕的是,他們還真的都做到了。
為了清除朝廷內與宇文家有舊怨的官員,宇文長曾暗地里周周轉轉,委托鏡往樓除去一名朝廷官員。
鏡往樓隔日就答應了這樁買賣。不出五日就完成了。
事情辦得天衣無縫,稱得上盡善盡美。
明明是殺人的買賣,卻不見半點血腥。
明明是收錢殺人的事,卻好似為天下除了一個該除之人。
一種可怕的優美。
殺手的刀必然是不干凈的,但是鏡往樓這把殺人的刀,仿佛替天行道的正義之刃。
這一點,就已經令宇文長不得不在意。
又因為上一次在棲霞山吃了虧。要不是葉小樓忽然出現,安竹焉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也算是替父親報了仇。
偏偏吃了虧,還要替葉小樓辦一件事。
好在這件事,現在看來也并非什么壞事,可能天穹流花管一事,對他而言還大有文章可作。
世事如棋,人人皆可為棋子。
一步被動,也可能轉為主動。
一切要看棋手如何縱觀全局,站在全局之外,又能無處不在。
天色漸暗,星辰算不上明亮。
月圓剛過,明月就藏到了深色的云層后面,蒼穹一片昏暗。
在宇文長眼里,這昏暗的夜色仿佛正為一場即將到來的大戲暗暗準備著。
這場大戲有多大?
他在原地轉了一周,透過深邃的天空,幾乎望到業障大殿的燭光。
修者中也有人察覺到了這道想要看盡一切的目光。
似悄無聲息中,踩著點點星光,攀爬到寰宇天界之上。
留意這道目光的是一位卷宗的書寫者。
一簫一曲掃魔蕩,秋水淚寒色渺渺。
星星白發逐遙恨,鬼語相邀日西馳。
嘆回收起九輪簫,合上卷宗,清閑自在,身姿輕盈,自是仙風道骨氣逍遙。
卷宗的書寫者看到了,云層仍然遮擋明月。
星空仍舊若影若現。
卷宗的書寫者沒有將今夜之事告知其他修者。
他總是等待,等待事情自己展開它完整的樣子。
他也會等待,等待這道來自凡間的目光,能比那一顆星辰更亮,亮得更久遠。
他不會輕易做出判斷。
萬年修行他參悟到的是,等待方有真知。
待那道目光隱去,修者重新拿起九輪簫,簫聲悠揚,無窮玄妙于其中。
他打開新的卷宗,在一卷空白的卷宗上,幾行字漸漸顯現。
他正在核實也正在思考。
每一筆,每一劃都不容有錯。
但即使是修者的智慧,也未必總是對的。
對錯只在當下,而世間萬物衍衍不息,從不停留。
這便是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