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涅殃

第一百零三章 恐步塵

那時,圣上大怒。

大梁王卻不等圣上指責,挺步護身于夏幽蓮前,不顧夏幽蓮拉扯攔阻,高聲控訴,道他和夏幽蓮二人本是情比金堅,卻因圣上私心,將夏幽蓮搶擄入宮。如今,夏幽蓮不過是圣上后宮三千佳麗中一員,半月不得見圣上一面。

夏幽蓮本心不在圣上,倒也不至失落。是大梁王心疼于她。大梁王本居于封地,逢年過節回京一次,二人得以在宮中幽會,也一直是光明磊落。他們苦苦掩藏著各自思念,只互問安好,傾訴衷腸。夏幽蓮本分,哪怕在宮中生活得萬般不如意,向大梁王抱怨后,總也乖乖回到她的寢宮,等著,圣上不知何時想起,臨幸到訪。

既然大梁王把話說開了,夏幽蓮終于也鼓起勇氣,反過來不顧大梁王攔阻,挺身向前,直視著圣上雙眸,問道,他知不知她在宮中辛苦?

圣上被二人唱和質問沉默。他怎不知?他越是清楚,當年他確是搶奪了大梁王所愛,夏幽蓮已入宮為妃,但身在皇宮心仍向大梁王,心中難免失落。夏幽蓮確實本分,但面對他也僅守本分,不曾多露親昵。她的心不在他這兒,又何來親昵之意?他越少到她宮中,不是他的歡喜不夠,相反太多,多到見她對他以禮相待,便覺心頭氣悶。

如今可好,圣上親眼所見,大梁王和夏幽蓮御花園私會,二人倒是當真不曾愉悅,直到被他發現之前,說話都是隔著幾步距離。但,他們互相凝視目光深情如斯。她不曾對他說過的話,她在宮中多么辛苦,都可以敞亮地說給大梁王聽。

“你瘦了。”圣上嘴角苦澀微牽。

夏幽蓮原本嬌俏豐腴,是個頂活潑愛笑的可人兒。可如今,她變得瘦如細柳,整日憋在寢宮不主動同任何人走動,不大說話,不愛笑,面上總是一副凄婉神色。這是圣上以為夏幽蓮變成的樣子。

她太瘦了,好像瘦的一陣風來就可以把她卷走。那羸弱的模樣,叫人見之生憐,憐而可怖。圣上偶爾心中有念頭閃過,怕是她要餓死她自己……

原來,她不曾變。雖然她消瘦了許多,但只有在大梁王面前,她又恢復了昔日嬌俏活潑神采。原來,她不曾想餓死自己,哪怕只為了一年到頭還能見大梁王幾面。這世上,總還有她眷戀的人在。

“明善,你若當真憐我,放我出宮吧。”夏幽蓮也笑了,笑容中滿是乞求。

“我若放你出宮,你要和他在一起?”圣上問著立即皺眉,道,“不許!”

圣上想說,她好歹曾是他宮中的妃子,世人所知。他好歹是他的親弟弟,世人所知堂堂大梁王。他們不能在一起,被世人所知道。

圣上話不及出口,大梁王和夏幽蓮忽然不再顧圣上在場,對視雙方情意綿綿。

“蓮兒,你知,我再藏不住。山無陵天地合,只盼有你,無所求,求而得之,死不畏懼。”

夏幽蓮目中含淚,哽咽得勉強只呼喚了大梁王一聲,“鈺……”重重點頭。

二人相擁而泣,久久不分,好像珍惜著此刻渴求化為永恒。圣上瞧著都為之動容。

圣上動搖著,看著他們如此,因為愛情、親情,他都想成全了他們,但,他怎能,他們又怎能,當真不顧朝野世俗?除非,他不再做大梁王,帶她隱形埋名遠走高飛……

“梁鈺,你當真舍得,不要國家,不做大梁王了?你一日是大梁王,一日都不能和她在一起啊!”

忽然,相擁的二人微微分開,齊齊凝視圣上。雙方對視,萬千話語凝為一句。

大梁王道:“哥哥,多謝成全。”

夏幽蓮道:“明善,望自珍重。”

說罷,二人齊齊看向身測蓮池,面上幸福而決絕。

“噗通!”

“來人!快來人!”圣上驚惶大叫,“大梁王和夏妃失足落水,快救!”

據說,那日宮人從水中撈出的是兩具已經冰冷的尸體,仍緊緊相擁。

大梁王和夏幽蓮究竟是不是失足落水,眾人都私下里猜測,二人其實是私會被圣上撞破,賜死二人以謝罪。當然,如此皇家丑聞,宮中很快封鎖了消息,對世人只公布大梁王和夏幽蓮在宮中忽然惡疾,暴病身亡。

而圣上,像是故意要弄得宮里人都清楚,他們的猜測正確。不日,御花園的蓮花池被填平,其余河池也不許再養蓮花。大梁王和夏幽蓮的尸首只被草草下葬,并無皇家儀仗,甚至都不準葬入皇陵。

梁凨璿回憶著,倒還知道一條世人,或說宮里頭大多人也不知道的。圣上曾只同魏昭容說過。其實,大梁王和夏幽蓮沒有死。至于現在二人逍遙到了何處,就再不得而知。圣上會同魏昭容說,許是一半出于苦守這秘密艱難,有一人可以說道心下都好過些許;一半或為了討魏昭容歡喜,不叫她覺得他冷心薄情。而魏昭容會告訴給梁凨璿,則是為了后者,不想叫梁凨璿覺得圣上冷心薄情。

圣上到底是重情重義的,放了二人自由。但正因為圣上重情重義,那二人之事終究成了圣上心中隱藏的一根刺,時不時不小心被碰觸到都嫌隱隱作痛。

“父皇!”梁凨璿此時卻不管不顧,喝得比殿下更大聲,竟是質問,“您難道想叫宮中再多一個夏幽蓮嗎?”

圣上瞬間被問住,面上怒容仍在但起遲疑。

“父皇,宮中已無蓮池,但祖宗風水龍脈不可破,宮中還有錦鯉池、萍蓬池、菖蒲池……”

聽著梁凨璿細數,圣上忽然覺察梁凨璿逼迫心思,怒容收斂,嘴角邊掛起笑意。

梁凨璿說著說著,察覺圣上疏忽平穩,優哉游哉,自個兒都說不下去了,草草收尾道:“昔日大梁王和夏幽蓮可以殉情蓮花池畔,父皇若今日不理兒臣,仍執意將二月許配給皇弟,兒臣難保,自己和二月會不會步上那二人后塵,恐污了祖宗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