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枉一夢

015 少年心事

“她又發什么瘋呢?”杜明心皺眉道。

杜明淑小聲道:“上午從祖母那里出來,大姐姐就不痛快……偏靜姐姐一路上還一直說彭夫人平日怎樣高傲,連珠姐姐都不大瞧得上,也不知姐姐怎么就得了她的緣法……”她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覷著杜明心的神色。

杜明心笑著拍了拍她的頭,說道:“跟我說話,哪里要這么小心翼翼的。”

杜明淑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是怕姐姐聽了不高興,可又覺得我聽到了這些,總該叫姐姐知道……”

杜明心點點頭,心里卻納罕大伯母、彭夫人、姑母這些人到底是為了什么,一個兩個往自己跟前湊。

她招手叫了春草過來,吩咐道:“你去前院找個機靈些的小廝,先給他二錢銀子,讓去找江先生落腳的地方。三日內找到了給八錢,五日內找到了給五錢。若再晚些就不用找了。”

春草答應著去了,姐妹倆在屋里做針線閑聊。

第二日午歇后,杜明珠遣了身邊的丫鬟過來相請:“我家姑娘請心姑娘去花園里轉轉,看看景。”

“珠妹妹還請了誰去?”杜明心一邊起身換衣裳,一邊問道。

“還有靜姑娘。”

杜明心點點頭,大約是杜明珠瞧不上自家這兩個庶出的姐妹吧。

外面天有些陰沉,夏葉找了件銀紅里子的鶴氅出來,給杜明心系上。崔嬤嬤在一旁叮囑道:“老奴見那個珠姑娘不是個好相與的,姑娘千萬小心。”

杜明心笑道:“我又不是去赴鴻門宴,嬤嬤莫要擔心。”

杜家花園其實非常小,內院西邊有個月洞門穿過去。里頭曲徑通幽,兩處假山相隔,花樹纏繞間一座小巧的涼亭。杜明珠正和杜明靜一道在里頭烹茶。

杜明心快步上前笑道:“妹妹相請,我也沒什么好東西奉上。昨兒大伯母送來兩匣子德昌的點心,我就借花獻佛了。”

杜明珠面上淡淡的,只輕笑道:“既然是母親給你的,你留著便是,橫豎德昌我們常吃。”

不軟不硬地碰了個釘子,倒叫杜明心猜不透這杜明珠了。論理是她請人,為何只是這樣不冷不淡地說話?倒像是成心叫人過來看她臉色的了。

杜明心沒有上趕著巴結人的嗜好,見杜明珠這樣,便與杜明靜笑談兩句。等茶好了,便靜靜地吃茶。

杜明靜覺得場面有些尷尬,可礙于長姐之威,只能應付杜明心兩句,也安靜地吃茶。

一時間亭子里只有漸起的北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杜明心裹緊了身上的鶴氅,看了杜明珠一眼,正想著怎么出言告辭,假山的那邊卻傳來男子說話的聲音。

“……念書也該張弛有度,以你現在的功底,一個舉人是手到擒來,又何苦讀到頭懸梁錐刺股的地步呢?”卻是大堂哥杜愷的聲音。

“我只是力求穩妥罷了。橫豎書讀得再多也不嫌多,過了鄉試還有院試,路且長著呢。”

杜明心聽出是彭康,便站起來要告辭。杜明珠拉了她的大氅,拽著她坐下,笑道:“大哥和我表弟,都不是外人,從小兒和我還有靜姐兒一起長大了,你不用避嫌。”

杜明心看了她一眼,正要說話,那邊二人已經走到了亭子前。

“一路從外院過來,走得渴了,妹妹們可能賞杯茶喝?”杜愷笑道。

彭康飛快地看了杜明心一眼,耳根有些發紅。

這一幕被杜明靜看到,她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杜明珠笑起來,與方才冷淡的模樣判若兩人:“大哥開口,自然是有的。只是康表弟沒說話,那就沒有咯!”

彭康不好意思地說道:“表姐莫要慳吝,一杯茶也舍不得么?”

杜明珠笑著看向杜明心,問道:“心姐姐說這杯茶我該不給給康表弟呢?”

杜明心看看在場的幾人,淡淡地笑道:“晚來天欲雪,熱茶暖人心腑,自然該給。”

杜明珠朝小丫鬟示意,倒了茶給杜愷兩個,口中笑道:“還是心姐姐知道疼人。”

杜明心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非常不喜歡她這樣說話。

彭康猶豫著走到杜明心身邊坐下,生怕坐得太果斷惹人猜疑。他輕聲向她道了謝,然后問道:“聽說心表姐在登封小住過,可曾去過嵩陽書院和少林寺?嵩山靈秀地,我向往很久了。”

聽他提起這兩個地方,杜明心驀地心中一疼,往事如煙云般浮現在眼前。當初她女扮男裝,與如生一同在烏有先生門下讀書,兩小無猜,何等快樂!如今兩人一南一北,一人在佛門,一人在世俗,即使對面相見,也遠得不可觸及……

彭康見她眼中有傷感之色,慌得手足無措,想要喝茶遮掩,卻一不小心打翻了茶盅,茶水盡潑在杜明心的衣擺上。

杜愷暗自搖了搖頭,這個表弟也太嫩了些,怎么見了姑娘家就如此慌張!

彭康連聲地道歉,杜明心笑道:“彭家表弟不必如此,我回去換衣裳便是了。大哥,兩位妹妹,我先告辭了。”

說完,她便帶著人轉身走了。

杜明珠沖彭康朝杜明心努了努嘴,低聲道:“還不快去追!”想想這個表弟心思太單純,又添了一句:“別帶回來了,兩個人說說話吧!”

彭康羞得面紅耳赤,但還是硬著頭皮追了上去:“心……表姐,實在是抱歉,我,我不會說話,惹了你不痛快,又弄臟了你的衣裳……我,我賠你一件新的吧!”

杜明心停下腳步,轉身笑道:“我方才已經說了,彭家表弟不用放在心上。區區小事而已,你快回去吧。”

“我,我,”彭康憋了半天,說了一句,“我會對你好的!”

杜明心抬眼看著他,十五六歲的少年,已經比她高了小半頭。平日白面書生的一張臉,此刻紅得像關公。

“我是說,”彭康看著她如小貓一樣的眼睛,穩了穩心神,繼續說道,“我方才犯渾了,提了叫你不高興的事。我知道你家中姨娘當家,杜二老爺也不關心你,才叫你流落在外,自小長在莊子上。”

杜明心笑了,在外人看來多么悲慘的一段日子,于她卻是此生難再得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