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程一向得陸家二老的寵愛,等他向父母提出要舉行訂婚派對的時候,盡管陸太太對商煜城有些不大滿意,卻還是在父親陸作元的支持下答應了這一場婚姻。經過一番商量,時間定在了半個月后的一個禮拜天,十一月22號。
天氣漸漸涼了下來,已是上海的秋天。商煜城站在鏡子前套上一件駝色風衣,想了想,又拿了條淺色的圍巾圍在頸上。
“小姐,您這時候還要出去?”香林見商煜城穿上外套,走過來有些擔憂地道,“外面變了天,說不定要下雨了呢。”
“不要緊的,我很快回來。”商煜城拿了手包,轉身往外走去。
香林連忙拿了一把傘追上去,塞到商煜城手里,站在門口目送商煜城出了院子,才返回屋里。
大風將客廳里的窗戶吹開了一個,香林忙上前關好窗戶,然后細心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拉好窗簾,迅速走到桌前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喂,阿文,我是香林。商小姐出去了。
不知對面說了什么,香林掛了電話。
不過幾分鐘,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香林趕忙打了傘出去,大門一開,門外是個打了傘穿長衫的年輕小伙子,濃眉大眼,看來便十分老實。
多謝你了師傅,這么晚還麻煩您送過來。香林看著不遠處影影綽綽的黑影,知道那是陸家周圍負責警戒的人,自從上次槍擊案之后便一直都在附近。
阿文笑著道,姑娘不必客氣,您的衣服已經改好了,若是還有不合適的地方,再送到店里就是了。
好,有勞。香林伸手接過阿文遞過來的包袱,手指只輕巧地一動,一個白色的蠟丸已經到了阿文的手里。
阿文點點頭,轉身走進雨里。
香林也趕緊關上門,提著包袱走進屋里。
打開包袱,香林展開里面的一件衣裳,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的東西,正是與之前那個一模一樣的蠟丸,她拿著蠟丸,走進了商煜城的房間。
天邊的烏云越積越多,發出隱隱的雷聲。商煜城到香四方熟食店門口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雨點落了下來。
商煜城不禁有些慶幸,忙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鈔票,“給你。”她遞給黃包車夫。
“小姐有零錢嗎?”黃包車夫擦了擦臉,有些為難地問道。
“不用找了。這雨看來不小,你還是不要做生意了,找地方避一避雨吧。”商煜城微笑道。
那車夫連忙推讓,商煜城卻擺擺手,走進熟食店。
熟食店已經打烊,金山叔戴著金絲邊眼鏡,站在柜臺后面垂首算賬,嘴里還念念有詞地說著什么。
聽見有人進門的聲音,金山叔抬起頭,見是商煜城,忙迎了出來,“商小姐,您來了。”說著便引著她往樓上走去,“舒強已經到了好一陣了。”
商煜城上樓,果然看見了舒強。
金山叔知道兩人有事要談,便替他們換了一壺新茶,轉身又下了樓。
商煜城淋了幾滴雨,覺得身上有些許寒意,剛要抬手倒茶時舒強已經倒好遞了過來。商煜城感激地接過,喝了一口熱茶,抬頭望著舒強,“這幾日有勞舒先生了,不知東西準備得怎么樣了?”
舒強道,“已經按商小姐的安排,按照冷氏的采購清單制作了一批精細仿制品,只等冷氏的貨到上海,就可以馬上進行替換。”舒強微微一笑,“這批貨都是法蘭西最高級的貨,能購買的顧客一定非富即貴。等他們發現買了假貨,冷氏恐怕要狠狠跌一跤了。”
商煜城欣慰地點點頭,又謹慎地道,“仿制的金匠可靠得住?”
舒強點點頭,“商小姐請放心。他們知道規矩,不會亂說的。”他頓了頓,皺眉道,“不過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冷氏的貨是由葉氏船運公司承運,從法國那邊直接送進船上的保險柜,到時候由冷氏的人直接從保險柜中取走。整個環節安排得很緊密,我們要從哪里入手?”
“這艘船上也有家具店的貨物,我可以找個借口上船,然后等冷氏的人取了貨,再想辦法調換貨物。” 商煜城微微一笑,“貨船到港的時候十分忙亂,就算葉氏這樣的公司也難免會有疏漏,這就是我們的入手機會。”
“好。”舒強點點頭。“到時候我也會想辦法到船上接應你。”
兩人又商定了細節,商煜城見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舒強堅持要送商煜城回去,商煜城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兩人剛要下樓,突然聽見樓下響起了爭執聲,“先生!您不能進去!”
這是金山叔的聲音,舒強緊張地攔住商煜城,“您在這里等一等,我下去看看。”
還未等商煜城反應,樓下傳來葉慎的聲音,“我有重要的事要和商小姐談,如果您不讓開,我只好硬闖了。”
商煜城拉住舒強,“讓他上來吧。”
舒強驚訝地看著商煜城,愣了幾秒鐘才點點頭,下樓去了。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葉慎很快站在了商煜城面前,未語先笑道,“好吧我承認,我派人跟蹤過你。這個地方也是由此得知的。”
這句話讓商煜城忍不住想笑,可是如今這場景,卻的確不適合笑,她嘴角揚了揚,又忍住了,“葉先生請坐。”
兩人坐下,商煜城這才道,“既然葉先生承認跟蹤了我,我可否問一句原因呢?”
葉慎點點頭,一本正經道,“當然可以,反正我總可以撒謊的。”
商煜城感到有些無力,只好撫著額頭道,“葉先生找我不知有什么事?”
這時聽見樓梯輕響了一聲,大約是舒強不大放心,所以躲在樓梯上,準備隨時策應。
葉慎笑了笑,沒有理會,臉上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吳紅死了。”
商煜城著實沒想到葉慎會帶來這個消息,震驚地看著他,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問道,“吳紅死了?”
葉慎點點頭,“從她住進都城飯店開始就一直在我的人監視之下,不許她見任何人。我原本以為這樣一來,可以激起陸景鵬的猜疑和不滿,說不定會叫他露出什么馬腳——可沒想到,吳紅會突然斃命。”葉慎看著她,“此時警察局那邊大約已經得了消息,趕過去了。”
商煜城想了片刻,才嘆口氣道,“不知吳紅是怎么死的?”
葉慎面上不帶一絲神色,平靜地道,“表面看來是在浴室滑倒,頭部撞在浴缸上而意外身亡的。”
“聽葉先生的口氣,你對她的死還有別的懷疑了?”商煜城問道。
葉慎輕輕點了一下頭,“當然。我派去的人發現一個疑點,在吳紅死前片刻曾有一個陌生的服務生進出過她的房間。據我推測,應當是那個人潛入了房間,謀殺了吳紅。”
葉慎的推測很謹慎,可是他的意思十分明顯,這個兇手是和陸景鵬有關的人,而吳紅的死也和陸景鵬過去的隱秘有關,否則他也不必特地來找商煜城告知吳紅的死訊。
“你懷疑是陸景鵬?”商煜城直截了當地問道。
葉慎不動聲色,“商小姐以為呢?”
商煜城微微垂下眼睛,又很快抬眼看著葉慎,“我不知道。既然沒有證據,那懷疑就是憑空臆想,是誰都有可能。”
葉慎皺了皺眉,神情肅然道,“如今已經牽扯了一條人命,難道商小姐依然無動于衷——不肯將你和陸家的糾葛和盤托出嗎?”
商煜城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葉慎輕笑一聲,“就算你什么也不肯說,可是你已經露出了不少行跡,你的行為說不了謊。”葉慎靜靜看著商煜城,“商小姐這樣聰明,自然能分清楚什么事情對自己最有利。”他頓了頓,“我今天來到這里,足以證明我并不是你的敵人,也不是你應當費心去防備的人。”
商煜城眼神復雜地看著葉慎,“你為什么會這么關心我的事?”
葉慎想了想,眼底露出一片真誠的神色,“大約是因為我多多少少猜到了商小姐的目的,這個目的也許夾雜著你的私心,可是,卻算得上一個單純得有些犯傻的目的——叫人忍不住想要看著它成功。”
葉慎的話,讓商煜城有些動容,她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葉慎也不再說什么,扭頭看向窗外的雨,兩人一時靜默下來。
如果葉慎真的猜到了自己的目的,那原因只有一個,葉慎是當年輪奸案的知情人,這可能也是當年葉慎和陸景鵬交惡的原因。由此可見,葉慎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可是——既然他是知情人,為何當年不肯出面替自己作證呢?
商煜城靜靜想了片刻,才開口道,“葉先生的好意,煜城謹記在心。只是我與陸家的關系——”商煜城頓了頓,像是在仔細地斟酌措辭,“正如眾人所看到的一般。”她抬頭看著葉慎,“便是我私下有一些小動作,也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緣故。還請葉先生不要多想。”
也許是為了給商煜城坦白的余地,葉慎并沒有提起自己知道她也在調查趙文瑄的事情,而商煜城掙扎了片刻,還是決定不要去冒險,對一個不甚了解的人交代這段隱秘的事。
葉慎有些失望地看著商煜城,半晌才道,“既然商小姐無意接受我的幫助,我也不會再追問,還請商小姐好自為之。”
說完,葉慎起身往樓梯走去,走到樓梯口又轉過身,“商小姐想以一己之力達成目標,恐怕會有些艱難。若是他日需要我葉慎,請盡管開口。”
商煜城想要說一句感謝的話,頓了頓,卻沒有說出口,只是眼睜睜地看著葉慎離開。
一聲炸雷,將有些茫然的商煜城驚醒了些,她抬頭看見舒強有些擔憂的眼神,微微笑了笑,“時間不早,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商小姐。”舒強拿了一把傘,跟在商煜城身后出了門。
雷雨過后,空氣格外清新,商煜城推開窗戶,靜靜地望著對面的陸宅。
夜深了,陸家的人俱已入睡。商煜城想起死去的吳紅,想起當年痛不欲生的蘇靜瑤,不禁露出一絲冷酷的笑。
手握屠刀的人得以安睡,無辜受難的人卻輾轉難眠。看來如此諷刺的事卻是最真實不過的事,這太不公平。
驀地,她的眼前浮現起葉慎的笑臉。也許,這個世界也不盡然那樣冷漠,不是嗎?
商煜城嘴角悄悄掛上了連她也沒有意識到的微笑,盡管有如此多的不公,也許還是有那樣一個人想要不計回報地證明正義的存在。
也許在內心深處,商煜城對葉慎還存著許多的懷疑,可是她卻迫切地想要相信他,想要相信這樣一絲亮光——如同寒冬漫漫里跋涉的旅人,相信溫暖明亮的遠方一般,救贖自己冰冷的身體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