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二百零四章 邀約

已進入七月,天氣尚無涼意,白天晚上都還是那么燥熱,只是偶爾下場雨,方才稍微舒服些。

陸啟微前幾日偶然間在朱雀街一個士人擺的書攤子上看到幾本志怪小說,諸如西漢東方朔的《神異經》,又如一百多年前的先人干寶所著的《搜神記》,還有些不知名士人所寫的什么《中原神鬼錄》,什么《夷洲詭事》……

恰逢她正無趣的時候,便將每本書都挑了一樣,丟給阿芷抱了回來。

這陸啟微原本也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可這些志怪小說寫得著實有意思,便叫她看得欲罷不能,一連三四天都將自己關在閨房里,竟是看得停不下來了。

韋氏看她好些日子不出門,便尋了來,卻見屋門緊閉著,韋氏站在外頭叩了叩門,喚:“啟微,啟微?”

阿芷服侍在陸啟微身后,主仆二人聽到門外動靜,臉色忽變,皆是一驚,二人對視了一眼,陸啟微忙不迭將手里頭捧著的書放下,阿芷也趕緊同她一起將書案上放得極凌亂的一堆志怪小說抱起來藏到身后的書架最底下一層。

“啟微,啟微?”韋氏見許久無人應門,又喚了兩聲,而屋內這下還沒將書藏好,陸啟微又怕韋氏生疑,推了推阿芷,低聲道:“你去開門。”

阿芷聞言,于是快步走至屋門口,輕輕的將門打開了,見著韋氏,笑瞇瞇的喚道:“韋姨娘。”

韋氏瞧了她一眼,只抱怨了一句:“我在外頭叫了半天了,你怎么才開門。”

阿芷訕笑著解釋道:“方才娘子和奴都睡著了,一時沒聽見。”

話音未落,韋氏就已走進屋來,阿芷趕忙看向陸啟微,見她安安穩穩的坐在書案前,面前書案上已然收拾得干干凈凈,這才松了口氣。

“娘,您怎么來了?”陸啟微起身迎到韋氏跟前,一臉的恬淡笑容,韋氏問:“這大白天的,你關什么門呀?”她說罷,又深感陸啟微定然有事瞞著她,不然不會這么久才開門的,何況方才屋子里頭分明有不小的動靜,她于是四下里掃了一眼,緊接著又說:“啟微啊,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瞞著為娘似的……”

陸啟微不善欺人,一聽韋氏這樣說,心里頭就打起鼓來了,眼神亦是躲躲閃閃的,訕訕笑道:“誒呀,娘啊,您可是想多了,女兒能有什么事情瞞著娘親啊……”

“你有什么事情不瞞著我的?”韋氏白了陸啟微一眼,而后火眼金睛往書案那周圍一瞧,當即就望見了那胡凳底下露出一個書角,顯然那底下藏著什么書。

“誒,那是什么?”韋氏隨口一說,這便要走過去,陸啟微回首望見,趕忙轉身搶在韋氏前頭走了過去,不巧她才把那書拾起來,韋氏就已站在她身后了。

“拿過來叫我瞧瞧,”韋氏伸出一只手來,臉色可謂是一絲不茍。

陸啟微卷起手里頭的書,糾結許久才轉身把書交個韋氏,韋氏接過書,攤開書封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搜神記?”

她即刻抬起頭來看著陸啟微,責備道:“啟微啊,你說你一個女兒家,怎么也看這些神神鬼鬼的!”

陸啟微皺著眉頭,搶回韋氏手里的《搜神記》,只辯解了一句:“娘,這不是什么神神鬼鬼,這可是名著。”

“《搜神記》啊!這里頭講的不是神神鬼鬼嗎?你是不是以為娘老糊涂了!”韋氏原就長了一副和善的模樣,縱然同陸啟微發怒,臉色卻還是兇不起來的。

而陸啟微早料到家里頭不準她看這些神鬼志怪,所以得知韋氏要進來,才趕緊把書都藏起來,如今被韋氏這樣訓斥,她自也聽不進去,于是轉過身去,背朝著韋氏,也不言語。

韋氏索性又走到她跟前去,語重心長的說道:“啟微啊,你自小就好讀書,總跟著你哥哥一起學四書五經六藝,娘從沒說過你什么,你父親常說女兒家無需學這些,可娘很支持你,娘覺得你作為名門閨秀,士族貴女,肚子里總要有些墨水的,娘也希望你能成為第二個謝道韞,可是你……你平日看四書五經也就罷了,怎么如今還看起這些不三不四的書來了!這要是叫你父親看見了,怕是要打死你的呀!”

“娘,神仙志怪怎么就成不三不四的書了?這書既是能讓那些書商刊印出來,就沒什么不可看的,”陸啟微不敢與長輩爭辯,是以說著說著,就沒什么底氣了,而韋氏又說:“是,這神仙志怪是沒什么不可看的,可你是女兒家呀!這天底下哪有女兒家成天抱著這些神仙志怪看得起興的?但凡你能說出來一個我認識的,往后你再看,我也不說你了。”

“我……”陸啟微自然是一個也說不出來的,到如今她也無話可說了,索性將手中的書丟給韋氏,氣鼓鼓的說:“好!既然娘不準,那女兒不看了便是!”

說完,就走到書案前胡凳上坐下,韋氏站在一旁,見她惱了,也不知該說什么哄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拗不過她,便又將書丟在她面前,只說道:“看的時候小心些,別叫外人看見了。”

陸啟微聞言驚喜,當即又站起身來抱住韋氏,笑道:“我就知道,娘是最疼我的。”

韋氏將她推開,嗔怪道:“我疼你,可不溺愛你,你這些書啊,看完就趕緊扔了,別放在這兒,讓外人看見了不好。”

話音落下,忽有個丫鬟跑到門口,稟道:“娘子,庾家娘子來了,說想見您,在前院等著呢。”

陸啟微原本獲得韋氏允準,容許她看神仙志怪,自是滿心歡喜,一臉笑意,可這下一聽說庾子昭來了,頓時就臉色大變,她又退至胡凳前坐下,只說:“她怎么來了,我不想見她,叫她趕緊走吧。”

那庾子昭同陸啟微情同姐妹,關系不是一般的好,這兩家人都是知道的,庾子昭每回來府上找陸啟微,都是只通傳一聲,隨即就自己跑來陸啟微屋子里了,而此番庾子昭卻在前院等候知會,這已令丫鬟百思不得其解,加上陸啟微適才又這么說,丫鬟便更是詫異了。

韋氏卻是個老好人,縱然陸啟微同庾子昭已不再來往,可她總歸是怕陸啟微與人結下梁子的,于是同丫鬟說道:“我去會會她。”

“娘,您別去,”陸啟微原想叫住韋氏,卻不料韋氏話一說完就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而韋氏走到前院去,果然就見庾子昭同自家的丫鬟長汀站在槐樹底下蔽陽,見韋氏走過來,庾子昭便也迎了過來,喚了一聲:“韋姨娘?”她言語間臉上略帶笑意,可這笑容卻略顯僵硬,頗不自然。

“誒,子昭,”韋氏亦和善的同她點了點頭,庾子昭目光越過韋氏,朝她身后望了兩眼,這便問道:“韋姨娘,為何不見啟微妹妹啊?”

韋氏起先有些支支吾吾,也不答陸啟微為何不出來,只是問庾子昭:“你有什么事么?”

庾子昭答:“我此番過來,是想約啟微妹妹,明日去陪我進宮,到穿針樓去看那些宮女賽巧的。”

韋氏佯裝恍然大悟,笑道:“明日是乞巧節?”

“是啊,”庾子昭頷首,又繼續說道:“往年乞巧節,都是啟微妹妹約我去穿針樓看賽巧的,今年她還不曾喚我,所以我便來此喚她了。”

韋氏想了想,便說道:“真是不巧,子昭啊,不是啟微不去喚你,是她近些日子病了,一直臥病在床,都好些日子沒出過門了。”

“她病了?”庾子昭心里頭“咯噔”一下,似乎是真的為陸啟微擔心的,繼而又追問:“她病得怎么樣?要不要緊啊?”

韋氏凝眉,滿面愁容,“病得不輕,所以臥床數日,至今還不見好……”她這憂容,可不像是裝出來的,果然在她眼中,喜看神仙志怪,便是病態。

“那我想去看看她,”庾子昭撇了撇嘴,同韋氏撒嬌似的,韋氏聞言,眉頭卻擰得更緊了,她道:“啟微病得不輕,太醫令囑咐了不準旁人過去看她,只怕過了病氣,叫你也染疾了,那豈不成了罪過?”

庾子昭又撇了撇嘴,終是言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好去看她了……不過,韋姨娘,我還有一事想問。”

“你問吧,”韋氏嘴角向上,眼角微瞇,所以永遠都是一臉和善,庾子昭問:“啟微妹妹和西昌縣侯的婚事……定在何時了?”

“八月十三。”

“八月十三?”庾子昭一臉詫異,又問:“為何要那么久,這門親不是……不是上個月中旬就定下了么?”

韋氏一聽庾子昭這么問,心中頓生不滿,她早就聽啟微說這門親事原本定的是庾子昭,而之后會變成她,亦是庾子昭一手促成,如今庾子昭又這么問,看來是很著急想讓啟微嫁出去啊!

她笑笑,只說:“六月份趕不及,七月份又不吉利,所以就定在八月了,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說完之后,也不等庾子昭接話,韋氏緊接著又說:“子昭啊,我這邊還忙著去照顧啟微,怕是沒時間招待你了。”

庾子昭會意,隨即告辭,同丫鬟長汀兩個人,原本在陸家的時候,還是一臉愁容,沒成想這四只腳剛一踏出陸家大門前的牌坊,二人頓時就變了臉色,庾子昭怨憎道:“居然病了,真是晦氣,我本還想約她明天去穿針樓,這下看來,只能叫劉惠瑞陪我去了。”

長汀跟在她身后,嘀嘀咕咕的說:“劉娘子為人小家子氣,又不愛說話,天天縮在她堂姐武陵王妃身后,同她出去玩,恐怕沒意思。”

“怕什么,明日乞巧節,你還怕沒人去看賽巧?我叫她與我一同去,等到了那兒,碰到熟人了,自然就不需要她了,到時候,我還不把她甩了?”

話音落下,主仆兩個相視一笑,就往回太傅府的方向走去。

傍晚時分,玉枝兩手端著擱置藥膳的托盤走進雅竹苑,到了謝徵房中,彼時謝徵正坐在床榻上,兩手捧著書,看得是聚精會神,目不轉睛,雖聽到玉枝走進房中的腳步聲,可也是眼都不抬。

玉枝走到床邊,一手托著托盤的底,一手將床頭案幾上放著的《搜神記》拿起來,放在謝徵枕邊,繼而將托盤放上案幾,隨后就喚道:“娘子,喝藥膳了。”

謝徵手里捧著《山海經》,只側目看了一眼那藥膳,眼底有些厭惡,玉枝知她不喜,笑道:“今日這是烏雞人參紅棗湯,可是換了口味的。”

“都是藥膳,換再多料都是一個味道,”謝徵仍捧著書看得津津有味,至于那藥膳,她實在是喝不下去了。

話音落下,未多時,忽有一只大手伸過來將書收走,桓陵站在床邊,看了看書冊,言道:“《山海經》?又是《山海經》。”

桓陵將書丟在謝徵枕邊,言道:“這書,德音你看了恐怕不下于五遍了,怎么如今還在看。”

“終日臥床,甚是乏味,唯有看書打發無趣,”謝徵又將書拿起來,找到適才看到的那一張,看了看愈發覺得有意思,讀道:“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為澤溪。禹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樹五谷種。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為眾帝之臺。在昆侖之北,柔利之東。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面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臺。臺在其東。臺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沖南方。”

她讀罷,細細品味了一番,繼而說道:“天下九州,異獸無數,今已無跡可尋,只好在書中遐想。”

她說完,就將張角疊起來,這才又合起來放過去。

桓陵坐在床邊,朝床頭案幾伸出手,玉枝會意,當即將藥膳端給他,他端過藥膳,于是拿調羹舀起一勺來吹了吹,就送到謝徵嘴邊去,謝徵卻是不愿喝的,只說道:“這藥膳我喝得倒胃,再喝怕是要吐了。”

“這里頭可是上好的人參,喝下去益氣養元,可是為你好的,喝下去才能養好身子啊,”桓陵將調羹杵在謝徵嘴邊,謝徵別過臉去,卻說:“既是益氣養元,那就送給縣侯來喝吧。”

“特地吩咐廚房給你燉的,叫我喝作甚,”桓陵說至此,忽又稍微壓低了聲音,接著又說:“明日七夕,我還想約你去觀星呢。”

“觀星?”謝徵轉了轉眼珠子,靈機一動,言道:“好啊,那你把這藥膳喝了。”

桓陵愣了一下,“我?”

“快點快點,”謝徵不耐煩的催促,索性又上手去強灌桓陵將藥膳喝下,叫桓陵猝不及防的喝嗆住了,接連咳嗽了好幾聲。

謝徵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桓陵咂咂嘴,頷首道:“味道甚是鮮美。”

“縣侯若是天天都喝這些,定不會說味道鮮美了,”謝徵白了他一眼,他回味過后,就同謝徵撒起嬌來,說道:“我如今依你所言,已將藥膳喝了,明日邀你觀星,你可是答應了?”

謝徵自是答應的,偏又故意使壞刁難他,于是想了千奇百怪的法子,說道:“我想吃蓮子。”

“蓮子?”桓陵一聽,當即吩咐:“玉枝,叫人去買。”

“誒,”謝徵拉住桓陵的手,說道:“我要吃現剝的,晚上的不新鮮。”

桓陵聞言,又同玉枝說道:“那就吩咐他們明天一早去買,買最新鮮的,最好上面還要有露水。”

謝徵幾經暗示,桓陵竟是絲毫沒聽懂她的意思,她心下一惱,索性捧起桓陵的臉,捏著他的臉頰,說道:“我是要你去親自去采啊!”

桓陵思忖了一番,隨后就將她的手抓著放下去,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考驗我。”

謝徵笑而不語,桓陵隨即說道:“好,那我就明日一早,親自去玄武湖為你采蓮子。”

聽到這時,謝徵方才露出滿意一笑,桓陵隨即也捧住她的臉,身子微微傾了過去,二人額頭相觸,桓陵輕聲問:“我若將蓮子采回來,明日觀星,你可愿赴約?”

謝徵莞爾,雖沒有答他的話,可一切盡在不言中。

玉枝見二人耳鬢廝磨,親昵非常,看得一臉“慈笑”,轉身默默走了出去,正朝院子外走,余光瞥向右側,尤檢正從西跨院走出來,遠遠的喊了一聲:“玉枝姐姐!”

這一聲喊得,憑尤檢這廝的嗓門,恐怕聽到的不止玉枝,屋子里那兩位必然也聽到了,玉枝倍感無奈,當即朝他走去,伸手指了指謝徵屋子的方向,而后壓低聲同他說道:“娘子在歇息呢!你什么時候能改改你這個臭毛病。”

尤檢頓了頓,就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學著玉枝那般,將聲音壓得低低的,說道:“我來是想告訴你們,方才我哥哥來信,說他明天就能趕回來了。”

玉枝接過信,打開看了看,欣慰笑道:“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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