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門春秋

第二十三章 疊瓣

第二天,秀蓀起了個大早,穿上新做的枚紅色杭綢夏衣,將綴著赤金鏤空玲瓏球的紅色絲絳編進稀疏的頭發里,對著掐絲琺瑯水銀鏡給自己均勻涂上一層脂膏。

皮膚太黃涂純白的脂粉會像撲進面粉堆里一般,看上去像帶個面具不說,還很容易不均勻地脫落。

阮氏特意叫陪嫁鋪子里的師傅給秀蓀特質了這種無色透明的脂膏,抹上去之后肌膚亮亮的,滑滑的,水潤水潤的,顯得氣色很好。

秀蓀轉著圈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紅艷艷,金燦燦的,很媒婆、很村姑。

又因最近很聽話、很努力,吃了很多阮氏喂她的滋補燉品,個子又沒有增長,身上的肉果斷橫向發展了。

還沒出梅的時候,阮氏特意叫陪嫁綢緞莊的大師傅來給秀蓀量尺寸,準備好了祝壽的衣服,卻想不到短短十天,做好的衣服送來一試,竟然小了,只能重新做,原先那件稍作改動便宜秀芊了。

所以秀蓀現在看上去像個胖胖的媒婆和胖胖的村姑,連原本唯一能看的杏眼都細了不少,窄了不少。

一開始她覺得無法接受,畢竟上一世她也算是本朝數得上的美人,而今,簡直能稱得上仙女下凡,臉著地了。

可是老太太和太太看著她一點點被催肥……呃,是變得壯實,之后歡欣鼓舞簡直要去燒高香,秀蓀又釋然了,還有什么比家人開心更重要的事情。

前世她沒能做個好孫女,因為皇祖母憂心的都是國家大事,是皇嗣傳承,那些她幫不上忙,而唯一她能做到的,嫁給柯璁然后平安喜樂一輩子,她也沒做到。

如今,只要努力吃飯,好好鍛煉就能讓祖母和娘親相擁著喜極而泣,就算是會肥成豬秀蓀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準備停當,秀蓀帶著小喜鵲和鴛鴦疾步趕到小廚房,任媽媽正等在哪里,一看到秀蓀就趕緊迎上來,白白胖胖的臉上綻開福氣的笑容,“七小姐來得真巧,面條剛剛趕好了,就等著您來下鍋了。”

秀蓀看著任媽媽可親的笑容,忽然覺得要是能養白一些,胖著也挺好看的。

她給任媽媽行了個半禮,“勞煩媽媽了,還要媽媽指點。”

任媽媽趕忙躲開,擺手連說不敢不敢,肥碩的身材很是靈活。

秀蓀就站在灶臺邊的小杌子上,兩個媽媽在邊上扶著她,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掉下去。

其實秀蓀覺得她們有些多慮,這廚房布置得井然有序,地上的青磚也都平整如鏡,小杌子也是從她屋里端過來的,絕對穩定安全,而她本人,現在雖然是個小孩,卻有上一世對身體控制的經驗,不至于還像前世一樣能把雙手劍耍得虎虎生風,卻起碼不會把如今手里的這雙筷子拿飛吧。

不過,秀蓀深諳“意思意思”的精髓,將面條挑進鍋里,攪了兩下就自覺地下來,坐到一邊去乖乖看著婆子繼續下面的工序。

盛面,盛湯,放澆頭,然后將幾個大碗依次放在托盤里。

“我母親他們快過來了?”秀蓀看婆子將面都盛了出來,她擔心面泡久了會不好吃。

婆子就笑道,“太太說了,馬上就到。”

秀蓀這才起身,走在前面,婆子們端著壽面跟在后面魚貫進了老太太的東次間。

“祖母,”秀蓀笑著上前去,膩在老太太身邊,拽著她的胳膊道,“孫女給您煮了壽面。”

她病了太久,眼見就到了老太太壽辰,只好煮碗壽面當賀禮聊表心意了。

老太太一大早見秀蓀紅艷艷喜洋洋的樣子別提多高興了,連連稱好,將秀蓀摟在懷里。

婆子們將面碗按次序擺好,退了出去,秀蓀則從老太太懷里鉆出來,退后兩步,給祖母磕了三個頭。

“前段日子讓祖母擔心了,孫女以后一定好好保重自己,今兒孫女特特給祖母煮了碗長壽面,祝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都這么好看。”秀蓀稚嫩的童聲軟糯悅耳,老太太心肝肉地叫著又將她摟回懷里。

這時阮氏帶著秀芷和秀芊進來了,剛給老太太行了禮,八老爺也到了,身后跟著秀莞。

老太太看了一眼阮氏和八老爺,見兩個人前后腳進來,又互不理睬的樣子,就知道昨日八老爺回來之后根本沒去阮氏屋里,面上不豫。

秀蓀見了就趕緊上去給父親母親行禮,又和姐妹們見禮,接著拉著阮氏入座,招呼眾人吃她煮的長壽面。

老太太和阮氏當然沒有不高興的,八老爺見面湯清澈,面條纖細,澆頭誘人,立刻食指大動,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秀莞見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躲在屋里不眠不休繡出的炕屏只是被祖母擺在一邊,而這碗壽面大家都知道不是秀蓀做的,卻得道了大家的贊賞。

她覺得無比委屈,只因為自己是庶女,就得不到任何重視,得不到任何贊賞,她不服。

而自從上次在老太太屋里用飯被罰了抄女戒之后,她再不敢在飯桌上造次,只好等用完了早飯,丫鬟們上茶的時候才道,“七妹妹呀,這大骨湯濃而不膩,鮮美無比,是怎么煮出來的?”

她就不信秀蓀答得出來。

秀蓀就從茶碗里抬起頭,人畜無害地笑笑,緩緩道,“這不難呀,只是多花些功夫,將大骨燉煮一個時辰,再加入切片青奈燉煮半個時辰,最后將雜質濾出,就行啦。”

見秀莞笑容可掬,嘴唇又輕動了動,秀蓀趕緊又加了一句,“昨天下午我特意盯著婆子配的料,青奈都是莊子上剛收上來的。”

秀莞就沒話了,屋里靜了下來。

老太太這才緩緩將手里的茶盅放在身旁的卷書案上,發出輕微的悶響,本來聲音也不大不小,只是此時屋里沒人說話,是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朝老太太望去。

老太太只道,“老宅的二老太太帶了信來,你們大伯的七七也過了,閨學也籌建得差不多了,等天氣不熱了,你們幾個就上學去吧。”

要上學啊,秀蓀氣餒,不能睡懶覺了。

秀莞眼前一亮,她一直想好好學習書畫,可惜家里擅長這個的只有老太太,她看了一眼老太太威嚴的面孔,老太太從來都只看重嫡出的秀蓀,是肯定不會教她的。如今上了閨學,應該會有好師傅。

老太太繼續道,“閨學每月上課一旬,其余時間你們自己在家研習,以后你們每到上課的時候,就住到江浦老宅去,上完了課再回來,在家的日子還是隨我禮佛半日。”

四姐妹齊聲應是。

接著屋里的氣氛又冷了下來。

阮氏舉止還是和往常一樣,只是表情不自覺僵硬了許多,目光每當轉到八老爺附近都立即下垂,落在茶碗上。

八老爺卻像是什么也沒察覺,一心一意享受著香茗。

秀蓀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打量八老爺,八老爺今年二十有六,皮膚瑩白,五官端正,眉眼很是深刻,乍一看極像個長相俊美的正人君子。

秀蓀原先聽多了八老爺風流倜儻的傳說,猜測八老爺是個目光猥瑣,隨時隨地面帶淫笑的壞叔叔。

而事實證明,有老太太這樣的親生母親在,就算秀蓀的祖父,那位探花老爺長得再難看,八老爺也差不到那里去。

何況,這次去江浦老宅奔喪,秀蓀也見識了幾位老太爺和老爺,大都可以稱得上儀表堂堂,這從側面證明了,秀蓀那短命的祖父應該也長得不錯。還有更重要的,她相信皇上的品味,是不會點個長得奇丑的舉子做探花的。

然而,此刻的秀蓀又面臨了更加嚴重的打擊,她娘好看得像平安著陸的仙女,她爹貌比未經風霜的檀郎,為啥她卻長成了這個很村姑,很媒婆的樣子哇。

她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娘,小腦袋慢慢垂了下去,覺得這事兒好比兩頭雪白的豬,下了一窩小豬,其中有一頭偏偏是斑點的,是個人都會懷疑這斑點豬拱錯了豬圈,這斑點豬的感受怎一個郁悶可以形容。

聊以安慰的是,秀蓀發現自己的眼睛實際上長得很像八老爺,都是大大的,深深的,還挺清澈的。

好吧,既然要進閨學,那么就發奮一下,起碼在氣質上給自己長長臉吧。

——俺是放心吧這一章絕對有進展請往下看的分割線——

出了二十七天的國喪期,官員勛貴們還要按品依爵守制,雖說老四房這邊褚八爺還是個秀才,沒有官身,但二老太爺畢竟是做過閣老的人,整個褚家也多多少少有人出仕,是以整個褚家在一年之內并不打算開展宴飲、堂會等娛樂活動。

幾位老太太的壽宴也因此而停辦,今日秀蓀祖母壽辰,各房也只派了兒媳婦過來磕頭送禮,喝了杯茶就回去了。

偏居遠離京城的浦口,整個家族都這樣克制,秀蓀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謹小慎微的家族,要知道就算是那二十七天舉國哀痛的時間里,京城也保不齊會有膽大風流的公子哥把褲腰帶纏在腦袋上的同時把腦袋也別上褲腰帶。

如此,褚家老四房的幾位主子,難得聚在了一起,褚八爺終于在這個陰盛陽衰的宅子里,給自己的性別刷出了一丟丟存在感。

送走了幾位太太,再用過午膳,大家再次圍坐在老太太的西次間品茶。

老太太坐上座,褚八爺坐對面,阮氏搬了把太師椅坐在老太太下首,四姐妹則依次排開,坐在他們對面的小杌子上。

開始的時候,秀蓀還擔心會如上午般冷場,后來她發現自己瞎操心,褚八爺上午還沒有進入狀態而已。

無非就是講些讀書和課余的瑣事,他的口才就像那滾滾長江水,浩浩湯湯,滔滔不絕,連洗硯臺這樣的小事都能讓他講出花來,時不時還引經據典,再點綴三兩駢句,使得敘述有張有弛,跌宕起伏,妙趣橫生,仿佛他身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比人多出朵花來。

老太太聽他日日刻苦用功十分欣慰,又聽他講得那么有趣,不由得嘆道,“當年你父親也如你這般,什么事他講出來都煞是有趣。”

連阮氏都不自覺被八老爺的口才吸引,時不時露出神往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什么,再變回原先的面無表情,如此循環往復。

秀蓀對八老爺再次有了新的認識,遺傳,有時候強大無比,不僅是在相貌上,有時也在才智上,別忘了老太太的父親是申閣老,褚八爺的父親是褚探花。

整個下午,阮氏和八老爺還是無交流,老太太也分別看了他們幾眼,并沒有出聲撮合,仿佛并不著急。

到了掌燈時分,丫鬟已在東次間擺好了碗箸,眾人移步過去,依次坐下。

老太太許久沒見到兒子,十分高興,湯都多喝了一碗。

又叫申媽媽端來珍藏的美酒,道,“咱們家里人自己喝點,不算大肆宴飲。”

指使申媽媽給八老爺和阮氏各斟了一杯酒,笑道,“我年紀大了,不勝酒力,你們就當替我干了吧。”

阮氏和八老爺各自端著酒杯,這才有了今天第一次相對而視,秀蓀注意到,對視之時,他倆都有點愣怔,好像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東西在兩人之間流動。

難道是好久沒見面,好久沒相互看看,壓根不記得對方長啥樣子了?秀蓀淘氣地想。

接著老太太又讓申媽媽給他倆斟酒,繼續道,“這一杯,祝我褚家桂榜有名。”

褚八爺和阮氏喜慶地喝下,秀蓀他們也應景地喝了口申媽媽給兌的果酒。

再滿上第三杯,老太太這次緩慢道,“這一杯,愿我褚家后繼有人。”

褚八爺和阮氏雙雙頓住,轉頭望向老太太,眼神里有不甘,也有愧疚。

老太太似乎都明白又都不在乎似的,草草揮手,“干了,給我干了。”

八老爺和褚氏雙雙干了酒杯,老太太就對申媽媽吩咐道,“送老爺和太太回蔥介軒吧,我老婆子想和孫女們一塊兒。”

“娘!”褚八爺看上去很錯愕,那表情配上微醺的酡紅,活像被逼良為娼的良家婦女。

“娘?”阮氏的表情也很疑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的意味。

這兩人難得異口同聲了一回,不過,秀蓀還是敏銳地發現,阮氏從落座開始一直不停攪動帕子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緊緊攥住了手里的帕子,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

腦海里忽地閃過阮氏藏在房梁上的那個小小的方勝盒子。

難道?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