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蓀戀戀不舍地看著八老爺和阮氏一前一后消失在明間的湘妃竹簾之后,慢吞吞坐回了座位,端起自己的茶碗。
老太太見了,頗覺好笑,也沒點破,反倒破天荒稱贊起秀莞送的炕屏來。
秀莞眼孔挺小的,一丁點大的事情就容易引起她心中關于嫡庶差異的瘡疤,要么怨憤嫉恨,要么黯然神傷。
而人總是也有優點的,秀莞有個大大的優點,那就是不管做什么事,都相當認真。
秀蓀是知道的,她這兩個來月,每天早起寫十張大字,上午練兩個時辰琵琶,下午陪老太太禮佛抄經書,晚上回去挑燈刺繡,抽空還要和趙姨娘碰面密謀些什么,只睡兩個時辰,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雙眼腫得核桃一般,活像痛哭過一場。
再看這炕屏,針腳又細又密,工整有序,配色也十分講究,那遠山僅從白色漸變成了靛藍色中間就換了起碼十種絲線。
相比之下,秀芷繡的這個抹額雖說做工良好,而在繡工和創意上,卻和秀莞的作品沒辦法比了。
連秀蓀這個始作俑者也難免有點不好意思了,本來她計劃著給秀莞找點事做,就不要沒事出來瞎摻合了,豈料她竟能起早貪黑連軸轉,不僅出色完成了炕屏,還半點沒落下攙和的腳步。
秀蓀服了,偷偷在心里給她豎起大拇指。
秀莞陡然被老太太稱贊,一開始有些意外,當確定老太太是真心在稱贊她時,漸漸喜形于色,謙虛了幾句后,倨傲地瞥了秀蓀一眼。
收到秀莞挑釁的秀蓀默默收拾起方才的愧疚與佩服,暗暗在心里道,四姐姐請放心,下次我會加倍努力的,歐耶。
——俺是腹黑女主的分割線——
浣石山房外的鵝卵石甬道,八老爺背著手雄赳赳氣昂昂地大踏步潛行,阮氏裝作渾不在意地保持自己的步調,不久,兩人之間就拉開了一些距離。
陳媽媽就拽了拽阮氏的袖子,急忙忙朝她使眼色,阮氏抿了抿嘴,撫了撫因喝多了酒而隱隱作痛的額角,正打算拔步追上前去,卻見前面走得虎虎生風的褚八爺竟然停了下來。
阮氏扶著陳媽媽手臂前去查看,鵝卵石甬道一拐,拂過橫斜的花枝,正瞧見一襲月白衣裙的趙姨娘跪在八老爺腳邊。
單薄的夏衫松松裹在身上,玲瓏的曲線若隱若現,烏黑油亮的長發只用了個白玉長簪綰成個松散的流云髻,蓮花般的小臉虔誠地仰起,斜斜朝八老爺望去,那眼波如泣如訴,映著橙黃色的燈籠光,甚是勾人,一雙蔥管般的柔荑緩緩地慢慢地,去抓八老爺的袍角。
看這情形,似是趙姨娘在傾訴相思之情,褚八爺也甚是感動,正要彎腰扶起愛妾,攜著他回院子去,他本來也沒打算留在蔥介軒。
阮氏早上看到秀莞去找八老爺就知道沒好事,到了晚間她娘果然在這兒候著。
看來外面那位的事兒幾個姨娘也知道了,一個一個都按耐不住了,如果不殺雞儆猴一番,這院子里還不知道要亂到什么時候。
褚八爺就感覺肩膀一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已經被推出了窄窄的鵝卵石甬道。
再定睛去看原來的位置,卻瞧見阮氏正揪著那月白色弱女子的頭發來回扯,白玉發簪已經落在鵝卵石甬道上,摔斷成兩截。
而阮氏猶不解恨,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在那花瓣一般的臉頰上來回招呼,口里還咬牙念叨,“犯賤犯到院子外面來了,看我不打爛你的臉。”
趙姨娘的身影破碎地,絕望地,隨著阮氏的拉扯來回扭動,紅腫的臉上寫滿了生無可戀。
八老爺心疼,上前要去解救趙姨娘,卻被陳媽媽帶著兩個健碩的婆子擋在一旁,陳媽媽的聲音聽著很是焦急,很是害怕,卻就是不移開腳步,“八老爺息怒,太太這是見姨娘太沒規矩,教訓教訓,一會兒就好。”
一會兒就好?!這是什么話!
褚八爺氣結,沖撞不過這幾個婆子,吵架又罵不過阮氏,只好轉身就往回走,陳媽媽見八老爺走了,咬了咬牙,心下黯然。
這邊趙姨娘看了兩眼八老爺的背影,無神的雙眸又恢復了神采,她來不及擦干嘴角殷紅的鮮血,斜睨著阮氏恨聲道,“太太隨意打罵姨娘,就不怕此事傳出去……”
話還沒說完,阮氏又一個大嘴巴招呼上去,趙姨娘直被打得翻倒在地,月白色的衣裙沾染上了大片褐色的泥土。
阮氏拍了拍手,淡淡笑著道,“你一個妾室成天勾引爺們,我這個太太是管教你,人只會說我不妥,不會說我不對,”她理直氣壯,“何況……”
阮氏譏笑著捏起趙姨娘的下巴,“此事若是傳了出去,必是你犯了口舌,到時我只管打爛你這張嘴。”這院子里除了她的人就是老太太的人,她怕誰。
不理趙姨娘憤恨的眼神,阮氏直起身撣了撣并不存在的塵埃,吩咐道,“把她給我架回屋里去,這兩個月都別出來了。”
那兩個健壯的婆子立即上前抓起弱不禁風的趙姨娘,直接拖進了蔥介軒的側門,“你!你別得意,有你哭的時……”
趙姨娘用這輩子最大的聲音怒吼,一句話還沒吼完,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嘴。
阮氏站在原地,聽著那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陳媽媽見阮氏氣息平順了些,這才上前道,“太太,您是正房,何苦和個賤婢理論這些。”何況她們今夜還有所安排。
阮氏深深吸了口氣,伏天的夜晚,溫熱的空氣拌著濃烈的花香充滿肺腑,本是沁人心脾的好味道,她卻像聞到嗆辣椒一般,幾乎要流出淚來。
“我只是一看見她,就想起那兩個苦命的孩子,就沒辦法控制自己罷了。”暑熱的天氣,阮氏卻微微顫抖,喉嚨深處發出嗝嗝嗝的雜聲。
阮氏原本順風順水的人生,直接或間接地被趙姨娘打破了,她怎能不恨。
陳媽媽也是無奈,嘆了口氣,上前扶住阮氏,又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抄手游廊,有些遺憾。
蔥介軒的回廊柱子后面,莫姨娘就緩緩縮回了頭,頭頂上至今頭面在大紅燈籠的光芒中閃了閃,她沖貼身丫鬟招了招手,主仆倆貓著腰放輕了腳步自蔥介軒東邊的穿山游廊小跑回了苾芬館。
直到關上房門,莫姨娘才敢大口喘氣,她撫著胸口指著小丫鬟給她倒水,幸災樂禍道,“真是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方才我見趙姨娘跑到了我前面,還盤算著要不要跟上去,幸好我腳程慢,不然今天被太太扇嘴巴的可就是我了。哎呦喂,真是嚇死我了……”
對面廂房開了一縫的房門緩緩又闔上,小丫鬟跑進內室王姨娘身邊道,“姨娘,莫姨娘也跑回來了,很是慌張的樣子。”
王姨娘放下手里的秀活,輕輕笑了,“她今天運氣挺好,有趙姨娘擋災。”又拔下發間的銀簪撥了撥燭火,沉吟道,“看來外面那位,是真的懷上了。”
燭火映著她恬淡的面龐,跳動閃爍著融融的光。
那邊八老爺剛踏上抄手游廊,就讓申媽媽給攔住了,“老爺,老太太吩咐了,今天您只能歇在蔥介軒。”
八老爺咬咬牙,恨聲道,“讓我和那潑婦共處一室,還不如殺了我。”
申媽媽也不爭辯,撲通一聲就跪在八老爺面前,哀求道,“老爺呀,老太太這幾年心里苦呀,長房這次辦喪事,您也看到了,這都是沒男丁的禍事呀,您忍心看著老太太見天兒地睡不著覺,日夜為您憂心嗎?”
“申媽媽,您這是干什么呀,”八老爺見平日里尊重的老仆跪在自己面前,于心不忍,趕緊扶她起來,聽著她的哀求,想到寡母的不易,心又軟了,一咬牙一跺腳,“唉,我去還不行嗎。”
申媽媽這才站起來,卻沒有回浣石山房,而是帶著幾個婆子一路簇擁著腳步有些虛浮的八老爺進了蔥介軒。
看著八老爺進了阮氏的門還是沒有離開,而是帶著幾個婆子把住了蔥介軒和苾芬館中間的穿山游廊。
老太太好不容易策劃的,要是有姨娘這時跑出來攪局可怎么辦,那幾個不省心的姨娘,還是她親自看著為好。
——俺是很想聽壁角的分界線——
老太太賜的酒,有些烈。
八老爺修長白皙的手指按著額角踏進阮氏屋里的時候,正瞥見阮氏和陳媽媽趴在炕幾上,端著茶碗。
他心里還窩著火,提醒自己不能給阮氏好臉色,側身昂首站著,做不屑狀,指著陳媽媽道,“給我滾。”
他本是個斯文人,奈何他老婆完全不接受斯文的溝通方式,他也只好學著粗魯地溝通。
陳媽媽看了一眼阮氏,見她微微點頭,這才放了心,接過阮氏手里的茶碗,退了下去。
明間的門發出關閉的哐當聲,八老爺這才轉過身。
那束腰炕幾中央,擺著個宋代龍泉窯豆青三足香爐,裊裊的青煙自純銀鏤空云紋香爐蓋中冉冉升起,而后消散。
阮氏那本來面目可憎的潑婦嘴臉,在這裊裊的煙云中,竟暈染出點點桃花的甜美。
她仿佛也有些醉了,兩頰緋紅,眸色迷離,就歪在羅漢床上看著他,似是默默的召喚。
八老爺定了定神,不,不對,他是來吵架的,這惡毒潑辣的婦人,要休回家去才是。
他一步一步靠近那羅漢床,青磚地面像是傾斜了角度,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爬山。
阮氏歪在大迎枕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沒了似的。
他看見八老爺邁著蹣跚的步子朝自己走過來,軟腳蝦一般毫無男子氣概,要是往常她鐵定一腳踹過去讓他摔個大馬趴,而此刻,也不知怎么了,她忽發覺褚八爺這樣虛浮的腳步竟是如此的風流魅惑。
褚八爺已經扶著炕幾坐在她身邊,深刻的眉眼此刻看上去那樣柔和可親,男子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她忍不住湊上去深深呼吸,就像是穿越沙漠的人,終于找見了水源,不知不覺間,她覺得有股燥熱自心里爬出,如螞蟻咬噬全身,無法解脫,難受無比。
褚八爺見對面艷若桃李的女子向自己湊近,腦子恍惚起來,一時間忘記了今夕何夕,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哦,對了,他是來吵架的。
他扶著炕幾的邊緣,湊上前去,手捏劍訣,指著她那嬌艷欲滴的臉,大著舌頭輕聲道,“你這潑婦。”
這是他們每次吵架的開場白,他本是無比熟悉的,只是如今說出來聽著不像是吵架,反倒像是調戲。
原本每當他說出這句話,阮氏都會跳起來,扭曲著面孔指著他的鼻子將他狠狠羞辱,而這回,只見阮氏嬌媚一笑,抬手就撕開了自己的衣服。
交領夏裳本就只有簡單的系帶,這么一撕,衣襟大開,大片雪白的肌膚立刻曝露在褚八爺眼前,碧綠色的肚兜束縛著一對滾圓,肚兜中央栩栩如生的牡丹艷紅耀眼。
她臉上還洋溢著無意識的媚笑,仿佛他的視線是那和煦的陽光。
“你……”褚八爺倒抽了一口冷氣,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了,視線卻無論如何也移不開。
他不僅移不開,還貼了上去,嘴唇碰倒那滾燙的肌膚反而感覺到身體中的燥熱化作津香愜意。
阮氏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也懶得睜開眼,她只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強烈氣息,那氣息帶來的舒適感覺叫她不管不顧地就往那寬闊的懷里鉆。
阮氏不住的動彈叫八老爺更加燥熱,他只能更深地將自己埋在那馨香的頸項間。
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抬手將那具玉體打橫抱起,轉身倒進了錦繡被衾中。
黑漆螺鈿架子床微微晃悠著,沙綠色繡蟲草紋的帳子垂落顫抖,許久許久,不曾停歇。
檐廊下,陳媽媽和申媽媽并排站著,聽見屋里輕微的吱嘎聲久久沒停歇,都緩緩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