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三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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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將申媽媽派了出去,申媽媽卻一直沒有回來,秀蓀看看端坐在羅漢床上看游記的老太太,偷偷摸摸出溜到腳踏上,再抬眼,卻見老太太笑瞇瞇望著她。無彈窗
秀蓀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撅著小嘴跑到老太太身邊撒嬌,“祖母,您就不擔心我爹娘吵架呀,上回他們倆吵架都嚇死我了。”
老太太放下玳瑁眼睛,講書放在卷書案上,摟過秀蓀,喜笑顏開,“秀蓀是想要個弟弟,還是想要個妹妹呀?”
咦?秀蓀覺得哪里不對,老太太怎么這么篤定呀,要知道就算把他們倆關在同一間屋子里,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沒把屋頂掀翻而已。
秀蓀就在老太太懷里扭來扭去,老太太就一直陪著她玩,秀蓀就干脆賴在老太太屋里不走,老太太就笑著留秀蓀在自己床上睡了。
申媽媽一直沒回來,老太太吹了燈,卻沒有就寢,秀蓀一直能聽到老太太手中沉香木佛珠轉動的輕響。
伴著這聲響,秀蓀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有人扯動她身上裹著的薄毯,秀蓀立刻驚醒了,暗暗責怪自己怎么能睡呢,悄悄睜開一絲眼縫,發現本已吹熄的燈又亮了起來。
老太太的帳子是蓮青色的,同色的絲線繡著折枝蓮花,燭火在遠處的羅漢床上,老太太似是披衣起床移到那邊坐著。
帳簾半垂,秀蓀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聽說話的聲音可以確定,屋里除了熟睡的她,只有申媽媽和老太太,她又閉上了眼睛。
老太太遲疑地問道,“你能確定?”
申媽媽肯定道,“老太太放心,奴婢和陳媽媽一起站在窗外聽的,嗯……千真萬確。”
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頓了頓又肯定了一遍。
老太太聽了就嘆了口氣,悠悠道,“要是他們兩個夫妻和睦,也不用老太婆我費這么多心思。”
申媽媽就安慰道,“那都是老爺和太太早年年少氣盛,又鬧了誤會,等以后明白了,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老太太則輕哼了一聲,嘆道,“這世上能琴瑟和鳴走到頭的夫妻又有多少,只要他們給我多生幾個孫子,別像原先一見面就烏眼雞似的我就感謝佛祖了。”
申媽媽就雙手合十,湊趣道,“愿這次佛祖保佑,讓老太太抱個大胖孫子。”
老太太似也高興起來,語氣輕快道,“這敢情好呀,等兒媳婦生下孩子,給她好好調養,明年壽辰的時候我就再灌他們倆三杯。”
老太太還真是樂觀呢,這第一個孫子還沒影,就想明年再要一個了,咦?有點不對頭……叮!
有如給人兜頭澆了一桶冰水,秀蓀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三杯?三杯啥東西?
她屏息凝神細聽,老太太和申媽媽卻不說話了,兩主仆一起低聲笑起來,仿佛是怕吵醒了秀蓀,那笑聲卻極其歡快,好像一起完成了惡作劇的孩童。
秀蓀默默翻了個身,臉沖著床內,雙手在薄毯下合十請求菩薩保佑,千萬別讓八老爺和阮氏歡快過了頭,容易傷身體,唉。
這一夜,老太太悄悄地偷笑。
這一夜,秀蓀默默祈禱。
這一夜,八老爺和阮氏很忙。
宅子里的姨娘們還是各自肚腸。
無論如何,這是個美好的夏夜,不是嗎?
——俺是你們請好吧的分割線——
老太太壽宴的第二天一早,八老爺和阮氏不知道又為了什么,大吵了一架,從床上吵到床下,又從床下吵到明間,最后八老爺衣衫不整地被阮氏一腳踹出了門去,跌坐在丹墀之上,大罵“你這潑婦。”然后拂袖而去。
院子中丫鬟婆子噤若寒蟬,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垂下頭,直到八老爺自己整理好了衣衫,背著手瀟灑倜儻地一甩袖子出了院門,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的丫鬟婆子們,又自動恢復了活動,掃院子的掃院子,剪花枝的剪花枝,就像八老爺從來沒有出現過。
老太太卻不再像往日那么煩心,反倒派丫鬟去叫阮氏到浣石山房來用早膳。
席間老太太不停個阮氏布菜,笑瞇瞇端詳著阮氏,白白的臉上細細的皺紋團起來。
那么慈和善良的老太太,反倒讓阮氏不大適應,都沒來得及看老太太端給她的是什么,拿勺子舀了就吃,差點燙壞嗓子。
老太太無比憂心,扯著阮氏問怎么樣了,叫丫鬟去端涼水來,攤開帕子叫阮氏把吃到嘴里咽不下去的山藥烏雞吐自己手里,還責怪任媽媽怎么端了碗這么熱的湯上來。
任媽媽老臉一癟,好委屈呀,老太太呀,這湯要是不熱那還是熟的嗎。
秀蓀就低下頭,不讓桌子對面的婆媳倆看到她在偷笑,老太太就像是做了虧心事想彌補一般,忽然對阮氏這么殷勤,到底要不要告訴阮氏她昨晚喝了什么呢?
她決定不告訴,她還是個小孩呀,小孩子怎么會懂得這么多呢。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秀蓀的身體壯實許多,平日里蠟黃蠟黃的小臉也終于有了些血色,老太太和太太都無比欣慰。
夏天陽氣旺盛,人體的陽氣也達到了一年之中的高峰,正是調養身體的好時候,素問有云,長夏勝冬,正是也體現了冬病夏治的意思。
阮氏當年要嫁到浦口來,阮家特意在附近購入了幾個帶溫泉的莊子作為陪嫁,有的在湯山,有的就在浦口。
阮氏和老太太商量,想帶著全家去泡溫泉,正巧浦口這邊有個溫泉適合秀蓀這種陽虛體質的孩子。
老太太尋思著阮氏管家勞累,又不喜歡庶出的幾個女兒,讓她只帶著秀蓀去莊子上住,權當去休息休息,臨行時還叮囑阮氏,千萬不可下水,只讓秀蓀一個人去泡就行了。又擔心秀蓀吃不慣莊子上的飯,特命任媽媽前去莊子上伺候她們娘倆的飲食。
阮氏明白老太太是知道了那晚的事情,擔心她萬一懷了身孕還去泡溫泉對胎兒不利,不由得紅了臉。
可以休息,不用伺候婆婆,不用面對姨娘們,誰不喜歡,阮氏就謝過老太太,和秀蓀收拾了箱籠,帶夠了服侍的人,往莊子上去。
一大早風和日麗,就是日頭有些毒,阮氏叫車夫挑著樹蔭多的路慢點趕走,車內擺著冰塊,阮氏又命人將車子內部的錦簾掀起,只留外面一層竹簾,總算保證了一點通風。
走到浦口城外,剛好碰見烏家的馬車,阮氏帶著秀蓀下車去和烏太太打招呼。
涼國公府遭抄家滅門的消息傳到潁川,潁川柯氏的族長立刻開祠堂對家鄉父老聲明潁川柯氏和京城涼國公府早就出了五服,沒有任何關系。烏柯氏也一改往日態度,再也不提自己的娘家是涼國公府,并且一再撇清。
秀蓀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只是撇了撇嘴,她早知道會這樣,而且,這事兒也不能怪人家,不劃清界限怎么辦呢,等著被牽連嗎,可是,難免心寒。
無奈兩家是姻親,碰見了總不能裝沒看見。
兩家在浦口城外的亭中擺下坐墊,泡了壺茶,小敘了片刻,陪坐的還有前來送行的大太太和三小姐褚秀蔓,已經正式開了祠堂寫入族譜的嗣子褚秀苡并沒有出現,也許是跟在大老太太身邊了吧。
大太太的氣色還是很差,甚至比治喪其間更加憔悴了,周身散發著濃烈的艾草的氣息,應該也是請了大夫趁著三伏天調理,用了三伏貼或者艾灸之類的方法。
阮氏見大太太如此也很是擔心,勸大嫂好好保養身體,多替孩子著想之類。
兩邊都急著趕路,大家喝了口茶也就散了。
大太太和秀蔓坐著轎子回了城,烏太太和阮氏也各自上了馬車。
有了這個插曲,到了溫泉莊子時,已經快要用午飯了。
彌漫著淡淡硫磺氣息的青山綠水間,粉墻黑瓦,小巧別致,阮氏帶著秀蓀入住的院子是個五進的小院子,比浣石山房還要小,大門上書兩個大字,氳園。
這附近的田地,還有兩三個山頭的樹林都是屬于這個莊子的。
任媽媽和莊頭在氳園門口迎接,任媽媽提前一天到這兒,此刻已經備好了午飯。
阮氏命人將飯擺在第四進院子的葡萄架下,母女倆享受著馨香的陰涼,呼吸著翠綠的空氣,大快朵頤,心情頗佳。
用過了午膳,母女倆就在通風的羅漢床上小憩片刻,秀蓀就穿著小肚兜跳進了后院的溫泉池子里,阮氏則去前院見管事。
——俺是看人家泡溫泉自己也想去的分割線——
氳園外院有個巨大的池子,水缸大小的圓潤巨石圈圍,其間遍植翠竹,亭臺樓閣,嶙峋假山,到了冬日,蒸汽氤氳,置身其中水墨仙境一般,那是爺們兒泡溫泉的去處,秀蓀是沒機會去的。
后院的這個池子是個院中院,圍墻之外,還有一層圍墻,五步見方的池子以水缸大小的滾圓青石圈成個不規則的圓形,池水不深,秀蓀這樣矮小的身材也只沒到胸口。
熏風懶懶,池水也不皺,只在池底白胖可愛的鵝卵石上映出些微金色絲光,夏季暑熱,只能看到水面輕微蒸騰的水汽,反而顯得池水清澈有如空靈。
溫泉池子大半都有高高頂棚遮蔽,在半池水面投下陰涼,四個粗壯的鐵梨木柱子撐起四角攢心的屋頂,梁柱斗拱也都厚實古樸,只上了一層清漆,屋頂覆蓋的不是瓦片,而是稻草。
池子一邊的岸上鋪滿各色鵝卵石,幾塊餅形的青石隨意擺出條愜意的甬道,連接著兩級青石踏跺,以上正是更衣用的廂房,如意套方欞花的隔扇此刻緊閉著,隔著沾染了水汽的玻璃能看見房間里立著的十二扇蘇繡屏風,繡的是一年十二月的花卉。
屏風之后并不得見,秀蓀知道小喜鵲正和鶯歌跪坐在那邊矮幾旁煮茶,她不喜歡別人看她洗澡,就打發她們在那邊等著。
對面的水池稍稍探出棚頂,池邊岸上三兩成簇生長著茶梅和含笑,空隙的地方以不知名的蘭草填滿,此時不是花期,只能看到綠油油一片。烤過的金燦燦的竹片編成的隔板襯在鮮綠的植物后面,倒顯得那綠的更有生命力。
竹編隔板與棚檐的之間,空出一步寬的窄窄藍天,院子一角經年的合歡樹正巧舒展著枝椏護在上面,翠綠細嫩的葉子粗略承接著高高的藍天也遮蔽了遠處山頂可能會有的視線。
正值花期,絲絲鮮紅細蕊各自組成扇面的形狀,厚厚鋪在鮮綠的樹葉上,“妙手仙姝織錦繡,細品恍惚如夢。脈脈抽丹,纖纖鋪翠,風韻由天定。”說的正是這么一副景象。
不時有三兩落花飄落而下,有的粘在灌木之上,有的落在水面,秀蓀邁著短短的小胖腿,滑動水面走到檐外,仰頭去看那遮天蔽日盛開的合歡花。
搬把藤椅擺在池子里,矮小的秀蓀就能安心躺在里面不用擔心被水淹了,裝著茶壺的托盤直接漂在水面,想喝的時候就拽過來啜一口,要是漂遠了,就喊小喜鵲,多愜意呀。
秀蓀全身放松躺在溫熱的水里抬頭去數那飄落的紅絨,數著數著忽覺有水滴落在腦門上,應是蒸騰的水汽聚集在棚頂又順著棚檐滴下來的。
不一會兒,又有一滴,涼涼的。
秀蓀皺了皺眉,抬手抹了一下,放在眼前,竟是殷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