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為山陰侯選定的未來妻子人選,是姓方的,而不是鐘雅致。
這位方氏年紀比山陰侯大一歲,出身也是書香名門。方家是山東大族,從前明時期便代代有人入朝為官,太祖皇帝在位時,他家族中有人最高做到禮部尚書的位置,方氏的祖父在世時,曾官至國子監祭酒,門生故舊姻親遍布朝野。當然,自打大行皇帝登基之后,方家聲勢是大不如前了,不過他家最有名的還有一點,就是十分會調教女兒,教養出來的女孩子出了嫁,都是眾口稱贊的好媳婦、好妻子、好母親,可以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大行皇帝做太子時的太傅,就娶了方家女;而新君以及廣平王從前在太子位上時的太傅之一,直接就是方家的外孫。
因此,雖然方家家勢漸漸衰敗下來,這一代的子弟最高只做到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位上,但方家名頭依然十分響亮。同樣是書香門第的鐘家跟方家一比,就立刻被比下去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遠遠不如。
不過在如此顯赫的方氏家族中,方氏的父親是個異類。他原本是翰林院出身,官職只是七品的中書舍人,但在大行皇帝時期,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職位。別看品級不高,實權是一等一的。可不知他是昏了頭,還是真有反意,穎王這一場叛亂,他也攪和進去了。穎王手下被捉拿歸案的人里,有人招供說,穎王已經跟方舍人約定好了,等朱麗嬪與六皇子謀逆的“真相”一曝光,大行皇帝不肯下詔冊封穎王為皇太弟的話,那方舍人就要負責起草矯詔。他本來就是為大行皇帝草擬日常詔書的人,他起草的詔書,只要加蓋了玉璽,誰也看不出那是假的。
不過。方舍人還未來得及起草這份假詔書,穎王便已事敗,也沒有物證能證明他參與了謀逆,只有穎王手下人的供詞。方舍人堅決聲稱自己是清白無辜的。考慮到他的背景人脈,又要給兩位太傅面子,大行皇帝與新皇都饒了他的性命,只革了他的官職就算了,連家產都未曾查抄。方舍人這輩子是不能再為官了,甚至兒女將來的前途都難講,但有這么大一個家族依靠,日子依舊過得富足悠閑,只是需要忍受一下家人族親們的異樣眼神而已。
方家教養女兒既然有名,方舍人之女是嫡長女。還是族長親弟弟的嫡長女,自然差不了。但她在京城名聲不顯,無他,只因她自小體弱多病,是個眾所周知的病秧子。據說是胎里帶來的弱癥,一年三百六十日,她就能病足三百天,能不能活到長大嫁人,還是未知之數。對于一向習慣于把女兒教養得格外出眾,聯姻他人以為自家臂助的方家而言,她是顆廢棋。是早就被放棄了的。更別說她老子又有了逆臣的名聲,她日后更是休想能結一門好親。萬萬沒想到,新皇會將此女賜給山陰侯為正妻。
站在新皇的角度來看,他是不愿意理會那個已被過繼出去的幼弟的婚事的。無奈他老爹臨終前再三念叨這件事,他不得不當著眾臣的面立下了誓言,說一定會給山陰侯賜一門好親。現在人人都知道山陰侯很可能要被圈禁一輩子。如果運氣好,也許將來年紀大了,朝中太平,他還有希望被放出來,在京城小范圍內轉一轉。但眼下他是絕對不會有自由的。無論誰嫁給他,都要陪著坐牢。可他身份在這里,如果新皇給他指個平民女子又或是家世背景上不得臺面的,肯定會有人要議論一句新君沒有仁厚孝悌之心。但如果給他指了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官宦人家千金,那就是在害人了。除非新皇深恨這家人,否則還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本來還有鐘雅致這個人選,勉強夠格了,就是輩份上不太對。本來做側室可以不必講究那么多,但要是讓她去給山陰侯做正室的話,肯定會有人挑刺,更何況近來鐘家又頻頻作死,鐘雅致名節也存疑,早就不是合適的人選了。如今可好,這方氏的父親本身就犯了謀逆之罪,只是運氣好才保住了性命,讓方氏去嫁山陰侯,絕不是害了他家,反而是恩典了。以方家家世,還有擅長教女的名聲,新皇定了這個人選,無論誰都要夸一聲圣上仁厚的。而方家也沒吃虧,因為方氏本來就是被他們放棄了的。
站在朝臣的角度來看,方氏配給山陰侯,除了身體不太好這一點,簡直就無可挑剔。雖然她老子有謀逆嫌疑,但畢竟沒有坐牢,沒有流放也沒有被斬首,只是革職而已。讓她以國子監祭酒孫女的身份出嫁,又或是以太常寺少卿的侄女身份出嫁,都足夠匹配一位宗室子弟了,更別說方家還有這樣的顯赫名聲。若說她身體不好,將來未必能盡為人妻、為人母的職責——一個被圈禁的宗室子弟,他的妻子除了陪他坐牢還有什么職責?生不出孩子來,還能省了許多麻煩,也讓那些殘存的朱明宗室直接死了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如果說她的身體撐不到完婚的那一日,那就到時候再說。朝臣們心里都有共識,趕緊定下個差不多的人選,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沒必要為個沒有前途的前任皇子,跟新皇對著干。萬一惹惱了新皇,他直接點了你家女兒,那不是哭都來不及了么?
方氏的指婚迅速順利通過,只等山陰侯三年后迎娶。這里頭壓根兒就沒鐘家什么事,就算有人拿大行皇帝賜婚的旨意說事兒,鐘雅致也只能屈居側室。無論家世還是個人教養,她都越不過方氏去。但鐘家大老爺如今什么倚仗都沒有了,拼命抓緊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卻發現這根稻草只是幻影,他直接就崩潰了。據說他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哭成了淚人兒,整天嚎叫著后悔當初見妹夫失了儲君之位,就看不上外甥了,千方百計要將女兒嫁給六皇子,哪怕做妾也在所不惜,沒想到最后卻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連家族代代傳下來的好名聲和家產都保不住。還跟親妹妹反目成仇,如今連妹妹都死了,本來還有幾分情誼的妹夫與外甥,徹底跟他翻了臉。
鐘家老太太聽聞也承受不了打擊。直接吐血暈過去了。這一回,她是真的吐血,真的暈。不過在場的大理寺官員們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只當她是在做戲,直接無視了哭天喊地的鐘家人,派士兵查抄了鐘家的財物。鐘家女眷們被除去頭上所有首飾,落魄地被趕出居所,一點行李都沒讓帶,如今就在門房的小屋里生活,除了幾個貼身侍候的大丫頭。幾乎所有仆人都被押走了,還有士兵在門外守著她們,禁止她們隨意走動。
鐘家二老爺一家因為走得快,兩天前就離開了京城,倒是逃過了一劫。
趙琇聽完這些。唏噓不已。不過鐘家是自己作死,否則絕不會落到如今這個田地,她倒是不怎么同情他們。不過那位被賜給山陰侯為妻的方氏,她就覺得有些可憐了。雖然方氏之父是逆臣,但方氏自己年紀才多大?比山陰侯大一歲,那就是跟趙琇本人差不多。這么年輕就被家族視為廢子,要嫁給山陰侯陪他坐一輩子牢。她父親又是穎王一黨的,山陰侯被穎王害慘了,將來能對她好嗎?她的身體那么弱,年紀還這樣輕,這輩子莫非就此葬送了?
趙琇將這些話說了出來,張氏聽得感嘆不已:“確實可憐。雖說她本是罪臣之女,即便落得這樣可憐的境地,也不過是為她父親贖罪,可她小小年紀,就要被關進山陰侯府。興許終生都不能再見親人,也太慘了些。她父親做的那些事,又與她何干呢?方家既然有法子保住她父親,為何不想想法子,再把她也保住了?山陰侯之妻,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從高官世宦之家選呀。”
就算不從高官世宦之家選,也一定要挑一個人出來的。其實無論是誰被挑中,都一樣可憐。
趙瑋便道:“這件事我也覺得有些出奇。方家名聲就不必說了,兩代太傅都與他家有親,即便方氏之父是穎王余黨,新皇也不一定非要挑他家女孩兒去配山陰侯。我在宮中齋宿時,認識了不少人,聽到些小道消息。新皇非要挑中方家女,只怕也是要警告他家,但又不想太過打兩位太傅的臉面,因此才用了這種迂回的法子。”
趙琇忙問:“為什么要警告方家?方家做什么不好的事了嗎?”
趙瑋笑了一笑:“方家會養女兒的名聲太響亮了,也把他家的心養大了。雖說他家這一代出了個罪臣,但家族名聲還好。方家那位太常寺少卿又養了兩個不錯的女兒,在京中向有佳名,他就有些癡心妄想,想讓女兒進宮。大女兒今年芳齡十七歲,正值妙齡,若能做了皇上的妃子,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新皇的后宮只有皇后一人,皇后又有兩位嫡出皇子,位置穩如泰山。新皇從前是太子時,就曾多次拒絕廣納姬妾,如今也未必愿意再納妃嬪。若是此事不成,那他的小女兒今年正好九歲,只比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大幾個月,同樣美貌聰慧,借著太傅的面子,興許也可以爭一爭大皇子妃的位子。新皇哪里耐煩理會他?直接指了這門婚事下來,算是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了。”
山陰侯是曾經謀逆過的前皇子,他的妻子的娘家姐妹,自然不可能入宮為妃。大皇子也不可能娶嬸嬸的姐妹為妻。賜婚旨意一下,方家的算盤一下就被打破了兩個,苦水也只能自己咽了。不過方家女從來不愁嫁不出去,方家家主大概不會心塞太久。
趙琇心中暗暗感嘆,又是一位不作就不會死的典型。方家也好,鐘家也罷,明明都是有名的書香門第,祖上都曾風光過,家族子弟有官職在身,門生姻親都給力,他們怎么還不滿足,放著正道不走,非要去做外戚呢?
張氏給出了一個答案,也許說出了真相:“大行皇帝登基后,陸續有外戚得勢,升官之快,權勢之強,更勝科舉出身的正牌子官。鐘家與方家都一代不如一代了,興許也是心里著急,就想要走捷徑了吧?可惜新皇不是大行皇帝,性情大不相同。外戚在他手里還想得勢,只怕就難了。他宮中只有皇后一人獨寵,二子一女皆是皇后所出,帝后素來和睦,可皇后出身的曲水伯府謝家,至今不曾加官進爵,皇后之父連個實職都沒有。謝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別人?”
張氏說完這些話后,非常嚴肅地對趙琇趙瑋兄妹倆道:“今后你們也不許有任何癡心妄想,企圖借著攀龍附鳳來謀取名利權勢。瑋哥兒想做官,也要走正道才好。即使如今你已經是建南侯了,也不能丟下書本和武藝,日后總要考核過關了,才能得授實職。若你滿足于這個爵位,一輩子混吃等死,將來也別跟人說你是你祖父的孫子!”
趙瑋連忙站起身,肅手應道:“孫兒謹遵祖母教誨。”趙琇也起身跟著說了。
隔天夜里,廣平王與世子從宮中回到了廣平王府。趙家人得了信,就在第二天早上趕了過去。
廣平王看著消瘦了許多,精神也不大好,不過他很高興張氏到了京城,問候了她的身體,謝過她對自己弟弟和兒子的救助,又向她夸獎了趙瑋與趙琇兄妹倆。
趙瑋是這二十多天的時間里,在宮中表現得很好,既低調謙遜,又不損建南侯府的威名,還很快就認識了許多一同齋宿的皇親勛貴、文臣武將,人人對他的評價都很好。
至于趙琇,則是在這段時間里每天都到廣平王府來幫忙,看到王府下人有了錯漏偷懶的地方,也提醒了王府總管與曹媽媽,讓王妃的后事不至于出差錯。
張氏謙虛地代孫子孫女謝過廣平王的夸獎,還說趙瑋:“他不懂事,日后還要請您多多指點。”接著說趙琇:“她才多大?能知道什么?說是來幫忙,其實不過是虛應故事,還要勞駕王府諸位大人與總管照顧她。王妃的后事辦得妥當,都有賴王府諸位出力,琇姐兒哪有什么功勞呢?”
廣平王微微地笑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老夫人不必過謙,瑋哥兒和琇姐兒都是好孩子,本王心里歡喜著呢,也愿意看到他們常來王府玩。”
趙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被夸獎了,心里還是挺美的。她偷偷向哥哥趙瑋遞了個眼色,趙瑋微笑了下,臉上也帶了幾分喜意。
趙琇收回視線,忽然想起進王府后還沒見過高楨,就問廣平王:“王爺,怎么不見世子呢?”
廣平王收起了微笑:“他在前頭靈堂上呢。今日開始,來吊唁的人忽然多起來,我行動不便,前頭的事就只好交給他了。”
趙琇有些驚訝,又開始擔心起高楨來。
這時,王府總管忽然飛奔來報:“王爺,皇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