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兮瑤十分驚喜,她向來不問世事,性子又簡單,就歡歡喜喜接了畫,起身道謝。
王妙兒忙止住她的禮,笑道,“不過一幅畫,妹妹還這般鄭重其事地道謝,倒是叫本宮慚愧了”。
這可絕不止是一幅畫,是蘇羨予當年曾臨摹過的畫!
洛兮瑤心中歡喜,也不與王妙兒辯,只沖王妙兒感激一笑。
王妙兒臉上的笑越發地端莊溫柔,感慨道,“妹妹本就生得好看,這般一笑真是叫本宮都忍不住動心,以后還不知道有什么造化!”
洛兮瑤被她說得紅了臉,王妙兒伸手取下她發髻上的玉簪,拔下自己的步搖為她插上,“宮中可比不得家中,這玉簪實在是太素了些。
妹妹不嫌棄的話,就先戴著這個,改日本宮再尋了好的,給妹妹送去”。
洛兮瑤見那支八寶雙鸞步搖jing致貴重,忙要推辭。
王妙兒按住她的手,故作不悅道,“不過一支簪子,妹妹也不肯收,難道是與本宮生分了不成?”
洛兮瑤十分不擅長這種場面上的話,只得收了下來,想著日后再尋個更好的送給王妙兒,總不白收她的東西就是,卻也不必在這里你推我讓得鬧得難看。
王妙兒又拉著她說了會話,見天色將暮,這才放她走了。
洛兮瑤得了蘇羨予當年臨摹過的畫,心急回去觀賞臨摹,步子邁得略急,發髻上的八寶步搖折射著天地間最后的余暉,光華璀璨。
翠微亭中,政和帝目光微凝,問道,“那是誰?”
他不好女色,突然選秀只為平衡隱約失控的朝堂和各方勢力,所以對各個秀女品行才貌并不在意。
這次因為宋學韞之事才起了幾分重視,這幾天傍晚時分幾乎都在這離儲秀宮不遠,又居高臨下的翠微亭中觀察各個秀女的言行。
他身后侍立的小太監踮起腳看了看,恭敬答道,“是洛姑娘,洛太傅的孫女”。
洛長青?
政和帝面色微冷,“令她前來見駕”。
洛兮瑤很快被帶了過來,政和帝的目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落在了她發髻上的八寶雙鸞步搖上。
他沒有看錯,是霍太皇太后那一支。
霍太皇太后容貌清麗,氣質清婉,其實不適合太過濃艷的衣裳首飾。
這支華貴又招眼的步搖是先孝鼎帝親自畫的樣式,做出來后竟是意外地襯她。
因此每每有比較重要的場合,霍太皇太后大多戴這支步搖。
這樣一支步搖,霍太皇太后絕不可能輕易賞給別人,也沒聽說她賞給了別人,可現在這支步搖卻簪入了洛常青孫女的發髻中——
霍太皇太后臨崩前,一聲聲咳著血,淚落如雨,只惦念著見洛長青一面。
他那時候還年輕,一時心軟,便應了。
霍太皇太后見洛長青時,他在場,她從頭到尾也就說了一句話。
她說的是,“哀家自知罪孽深重,但稚子無辜,望卿勿忘先帝之恩,輔佐皇帝穩固江山,照拂福哥兒平安長大,娶妻生子,離京就國”。
她說完那句話后就吐血昏迷,再也沒能醒過來。
當時,他一直在場,她絕沒有可能塞了那么一支步搖給洛長青,而不被他發覺。
可現在這支步搖又確實出現在洛長青孫女的發髻之上,那應該是之前就賞給了洛老夫人或是洛家的某個女眷。
且一定是光明正大賞的,否則洛長青也不敢叫洛兮瑤戴出來。
他,竟是絲毫不知情。
霍太皇太后,洛長青,他們到底還瞞著他多少事情——
政和帝的目光落到洛兮瑤臉上,洛兮瑤初進宮時,他其實是見過的,當時也只是覺得洛長青這個孫女長得不錯。
可現在,不知道是不是那支步搖的緣故,政和帝竟從她身上看出了幾分霍太皇太后的影子。
清麗的容貌,清婉的氣質,如清水之芙蓉,霍太皇太后如此,霍瑛也是如此,洛兮瑤似乎也得了幾分神韻——
洛兮瑤不知道政和帝為何會突然召見自己,還盯著自己不說話。
驚惶無措下只勉強維持住了表面的平靜,背后手心卻全是冷汗,皇上,他到底在看什么?
終于,政和帝露出一個笑來,問道,“手里拿的什么?”
他態度溫和,語氣親切,大大緩解了洛兮瑤的緊張,她微微動了動僵硬的手,恭敬答道,“是一幅春景畫”。
“喜歡畫啊,好習慣,果然不愧是洛太傅的孫女”。
政和帝語氣越發溫柔,“別站著,坐,正好朕也有許久沒見洛太傅了,你跟朕說說他最近怎么樣?前幾天下雨,他的腿疼可復發了?”
洛兮瑤很快就發現大蕭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溫柔又親切。
與王妙兒一樣,一言一笑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即便寡言如她,也不自覺話多了許多。
她自小性子孤僻不愛說話,又早早沒了父母。
洛太傅嚴肅少言,除責問課業外,鮮少與她多話。
洛老夫人又嘮叨話多,總是拉她說些家長里短脂粉女紅的俗事,她根本不耐煩聽。
她一心愛慕的蘇羨予從不會與她多說半句話,她又不耐煩與京中那些或多或少有些像洛老夫人的閨秀打交道,便越發地寡言孤僻了。
不想進宮后倒是遇到了志趣相投的王妙兒,更想不到大蕭的皇帝私底下竟也是個博學儒雅,談吐風度極佳之人,倒是她進宮一趟的意外之喜了。
洛兮瑤離開翠微亭時,已完全放下了對政和帝的戒備,心情輕松地回了儲秀宮。
政和帝立在翠微亭中,目光隨著她發髻上華彩迷離的步搖一直進了儲秀宮,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出了翠微亭。
洛長青自己進宮陳情不算,又讓羨予來說,現在更是讓孫女戴上了霍太皇太后的步搖,是要他看著霍太皇太后的顏面,放過他的孫女?
他這是有多害怕洛兮瑤會中選入宮?
又是多看不上他這個一國之君?
難道他堂堂一國之君竟還配不上他的孫女兒不成?
若依他的性子,就地幸了洛兮瑤,再給她個華而不實的名分,叫她從此在深宮中慢慢老死,讓那個老東西再也見不了一面才好!
就像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寶貝兒子和媳婦一樣!
只他已經答應了羨予不會納洛兮瑤進宮,倒是不好立即毀諾,且再看看吧……
政和帝突然傳召洛兮瑤,并談笑許久的消息很快送到了王妙兒面前。
王妙兒第二天便找了個由頭,從洛兮瑤那兒問出了具體的情形,放了心。
皇上果然沒問洛兮瑤那支步搖是從哪兒來的!
他向來如此,薄情多疑,卻又剛愎自用,認定了的事,就連問都懶得多問一句。
他深為猜忌洛太傅,洛兮瑤戴著那樣一支步搖出現,他只會認定了是霍太皇太后與洛太傅私底下達成了什么協議。
那支霍太皇太后最喜歡的步搖就是信物。
而洛太傅之所以讓洛兮瑤戴著那支步搖進宮,為的就是讓他念及已故霍太皇太后曾于他有恩,放洛兮瑤歸家。
皇上向來最是看重顏面,洛太傅已經請了蘇羨予向皇上陳情,不愿洛兮瑤進宮,現在又折騰出一支步搖來,皇上定然會發怒!
接下來,她只要尋個機會將步搖要回來,便可完美抽身。
洛兮瑤那樣的性子多半不會和別人說什么簪子釵環的。
就算洛兮瑤說起了,她也不過就是一時興起,給了她一支步搖而已,至于皇上會怎樣,她又如何知曉?
就是不知道皇上見了那支步搖會不會如她所料將洛兮瑤留下來了。
以洛兮瑤的身份,一旦留下來,很有可能就是皇后,孟老首輔的孫女都無法與她爭鋒,那她的計劃就會順利許多……
年魚比王妙兒得到消息的時間要更早一點。
只傳信的小太監根本不知道洛兮瑤之前戴的什么發簪,自然發覺不了一支雖珍貴,出現在洛兮瑤那樣的貴女發髻上卻尋常又尋常的步搖在其中的作用。
信息的缺失,讓年魚想破了頭也想不通其中的關節。
他知道的只有洛兮瑤如常去東宮與王妙兒下棋,回儲秀宮時被在翠微亭賞景的政和帝看到,召了去說了好一會話。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遣人將消息悄悄傳給了洛太傅。
上次洛太傅與他說起南書房中,政和帝向他詢問蘇羨予之事,明顯是想提點他。
雖然他到現在都沒能明白洛太傅到底在說什么,但人情么,總是要還的,用一個同樣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消息,正正好……
宋學莊一案落定,華平樂便將華大姑奶奶請到自己的院子,一股腦地將賬冊、對牌、鑰匙等物都放到了華大姑奶奶面前,無賴道,“長姐既回家了,這些個麻煩正好交給長姐,我就能天天出去玩了”。
華大姑奶奶知道華平樂這是怕她傷心難過,索性找點事讓她做,也是叫她知道他們都歡喜她回家,又是窩心又是好笑,“你也管不了幾日了,好生管著,別想些有的沒的”。
華平樂與霍延之已經合過八字,不是宋學莊的事沖著了,以那位福廣王的急性子,估計這時候彩禮都已經送到了華府,趕著請期了。
華平樂一拍手,“所以長姐更要接著啊,好騰出時間讓我備嫁妝!”
華大姑奶奶戳戳她腦門,“你還好意思說!別人家的姑娘到這時候哪里還會天天往外跑?
誰不守在家里繡嫁妝?你倒是繡個帕子給我瞧瞧?”
華平樂嘻嘻一笑,“這不是有繡娘嗎?王爺那邊也沒有長輩,沒人會挑我的刺”。
華大姑奶奶嘆道,“王爺是頂好的,府中又沒有長輩約束,只嫁了人到底與在家中做姑娘不同——”
華平樂抱住她的胳膊,“那長姐你就更要接過管家的事啦,讓我趁著還沒出嫁,好好玩個夠”。
華大姑奶奶向來是個爽利的,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應下了。
姐妹二人對面坐著,對起了家中諸事。
這卻不是一時半會能完成,中途,華大姑奶奶突然想起王妙兒慫恿馬家三老爺來京中告狀一事,便與華平樂說了,又道,“我改日去東宮一趟,你隨不隨我一起去?”
王妙兒——
華平樂冷笑,“長姐說錯了,太子妃雖則與你們沒有仇怨,與我卻是有的”。
華大姑奶奶愣了愣,“你是說你向太子告狀王妙兒罵你之事?
那與你無關,太子后來之所以會去大鬧佛堂,是受了文側妃的慫恿”。
“與太子大鬧佛堂無關”。
“那與什么有關?”
華平樂冷嗤,“自然是與容華絕世的蘇尚書有關了”。
華大姑奶奶驚訝瞪大眼睛,“你,你是說外頭傳的那些什么太子妃覬覦蘇尚書一事,不是謠言?怎么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華大姑奶奶啞然,她記得她小時候,太子妃與霍大姑娘交好,也是常與霍大公子和蘇尚書來往的。
那美玉明珠般的人兒,王妙兒喜歡上,還真的很有可能。
“那天我和蘇尚書在宮里說話,正好被太子妃瞧見了,她當時的眼神可像是要殺了我呢!”
華平樂說著認真看向華大姑奶奶,“長姐,我從小在軍營里長大,絕不會認錯殺氣”。
華大姑奶奶悚然心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吱一聲?快,與我一起去見祖母!”
“吱——”
“什么之?”
華平樂無辜看向她,“長姐不是說我怎么都不吱一聲么?我吱給長姐聽啊!”
華大姑奶奶,“……”
華大姑奶奶被她氣得笑了,“你別想糊弄過去,快走!”
“長姐,祖母年紀大了——”
華大姑奶奶使勁一戳她的額頭,“不過一個王妙兒,祖母年紀再大也能受得住!
倒是你,你現在主意可大!
是不是王妙兒開始算計我了,你連我也不肯說?”
華平樂,“……”
她的確是不準備說的,這是她與王妙兒的宿怨,她從來沒想過將華家人牽扯進來。
華大姑奶奶見她這個樣子竟是默認了,放開抓著她的手,肅容道,“酒酒,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應該坦誠相待,守望相助!
這樣的事,你提前告訴我們,我們才好防范于未然,隱瞞只會讓心懷惡意的人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現在也好,你嫁去福廣王府后也好,這件事你都要牢牢記著!”
華平樂眨眨眼,華大姑奶奶緊緊盯著她,微微提高聲音,“酒酒,記住了沒有!”
華平樂又眨了眨眼,忽地俯身抱住華大姑奶奶的腰,將臉埋進她心口,悶悶嗯了一聲。
長姐說的對,就算她再不想連累他們,她現在是華二姑娘,他們現在是一家人!
王妙兒恨她,就會報復到他們身上。
她現在已不再只是霍瑛,她也是華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