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魚也就不追著她問,轉而說起了徐茂帶著連溪清來指認他的事。
他說得很慢,語氣冷淡略帶嘲諷,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又仿佛連溪清根本與他毫不相干,她寧愿殺夫再自殺也要保全的那個人也不是他。
好像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他說出這番話來,只是為給九方貴妃取個樂子。
他就那么淡漠地敘述著事情的始末,說完后連一句評論都未加。
九方貴妃的眼淚還在不停地往外涌,卻看都不看年魚一眼,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干巴巴的講述。
年魚覷著她的神色,知道一時說服不了她,緊了緊手中握著的長命鎖,叮囑她照顧好自己,起身離開。
他只借著那兩個老太監在福廣王府失態的機會,收服了那兩個老太監,又想辦法暫時支開了貼身監視九方貴妃的人,但長春宮中肯定還有其他眼線。
這時候明顯又發生了什么大事,氣得政和帝頭風發作,他稍稍加重藥量,讓他此刻還在昏睡著。
一點小事,長春宮的眼線絕對不敢拿去煩政和帝。
但再耽誤下去,那些眼線就不一定能坐住了……
他離開長春宮后,又去了撫辰殿,蕭明晴瘦了許多,也沉默了許多,見了他只沉默看著他,客氣又疏遠地吩咐他,“母妃身體不適,掌印要多費心才是”。
親弟慘死叫這個被嬌養得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悲傷痛哭,親弟慘死后,政和帝對九方貴妃、對年魚、對她的冷漠卻讓她在短短時間內迅速成長。
年魚恭敬俯身揖手,“是”。
蕭明晴眼中閃起淚花,然而到最后她也沒有哭出來,冷聲道,“掌印退下吧”。
年魚從撫辰殿出來后,便回了自己的居所,借口累了,進了房間上了床,放下帳子。
他躺下后默默等了半晌,方側身向里拿出了九方貴妃塞給他的那枚長命鎖。
他認出那枚長命鎖是蕭明昭的。
蕭明昭橫死,九方貴妃拿了他的長命鎖留做紀念很正常,只為何又要塞給自己?
年魚拿著那枚長命鎖看了許久,終于,他看到了不尋常的地方,伸手在鎖上鐫刻的“長命百歲”的“命”字上輕輕按了按。
長命鎖無聲彈開,里面是一枚金鑲玉的血玉玉佩。
血玉赤紅水透,其外鑲嵌的赤金雙頭龍活靈活現,仿佛隨時都會從玉佩上探出那一對猙獰又威風的頭狠狠咬他一口。
年魚雙瞳緊縮,雙龍血玉!
連家家主信物,連家子弟出生時烙于肩膀以護平安的雙龍血玉!
怎么會到了九方貴妃手里?
年魚捏著雙龍血玉的手青筋暴出,幾乎控制不住沖去找九方貴妃,喝問她的沖動。
然而,最終他只是將長命鎖原樣鎖好戴上,努力壓抑住起伏的心緒,去了御花園。
他今天在長春宮逗留得時間不短,至少今天,是不能再去了,否則政和帝定然起疑。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往年這個時候正是太液池的荷花怒放之時,今年卻因為蕭明昭之死,政和帝吩咐拔了所有的荷葉荷花。
雖則御花園中依舊繁花處處,瞧著卻總覺得有些光禿禿的,少了些什么。
看來至少近幾年宮中是看不上荷花了,還是自己種吧。
阿魚小時候很喜歡吃蓮子和蓮藕,現在也不知道口味變了沒有。
年魚正漫無邊際地想著,就看到左天師從東宮的方向來了。
自蕭明時命根子受傷,左天師就時常出入東宮為蕭明時診治。
年魚的時間把握得剛剛好,正巧與左天師迎面碰上。
左天師顯然沒打算理會他,年魚看上去也沒有向他行禮的意思,卻在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低聲笑道,“想不到左天師除了會算命看卦,還jing通醫術。
我年魚看不好的病,左天師竟然能看好”。
左天師立住腳步,“年掌印想說什么?”
年魚嗤笑,“本座不想說什么,就是看不得這世上竟然有人比本座的醫術還要好。
左天師,不如哪天我們挑個時間好好比試一番?”
“我不與人比試”。
左天師丟下一句,沒再理會年魚,抬腳就走。
年魚也就繼續漫無目的地晃悠。
政和帝幾乎將宮里的人換了個遍,法子雖然蠢了點,卻十分有效,他在宮中的耳目幾乎全部沒了。
這個左天師借給蕭明時看病,也不知道在謀算些什么,他要打探清楚才好……
待他晃出了御花園,就看到附近處處都有宮人三五成群神態興奮地談論著什么,他一路走過去也就聽清楚了。
卻原來是出京尋解藥的霍延之回來了,進城的時候大張旗鼓地豎起了福廣王府的儀仗,親衛的馬后拖了一長串人頭,就這么招搖過市,回了福廣王府。
片刻間,福廣王去找解藥的路上遇到死士截殺,然后英勇地將那些死士殺了個干凈,把人頭當做戰利品帶了回來的消息就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又傳到了這深宮之中。
年魚想到早晨秦嶺突起大火,政和帝又突發頭風,霍延之這是,又干了什么?
他正想著,就見華平樂和蕭明晴并肩而來,不由皺眉,阿魚怎么又進宮了?
他不是和她說了最近不要進宮?
華平樂遠遠見了他就興奮揮了揮手,拉著蕭明晴快步跑到他面前,高興問道,“年掌印,你聽說了嗎?
不知道是誰派了死士埋伏在伏虎山截殺王爺,反被王爺殺了個干凈,把人頭帶了回來!
當歸說要用那些人頭教我怎么把人頭串成糖葫蘆,好方便掛在馬上!”
年魚,“……”
這位華二姑娘總是有法子讓他一再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眼瞎,才會將她錯認成阿魚。
“我特意進宮來和公主說這個事!讓公主也高興高興!”
華平樂說著將手中提著的一小罐酒塞到年魚手中,“這個送給掌印,我親自釀的!”
年魚嫌棄掃了一眼,卻還是提了在手里,問蕭明晴道,“公主是去找娘娘?”
蕭明晴點頭,年魚便道,“公主若沒事就多去陪陪娘娘”。
蕭明晴點頭,華平樂朝他綻開一個大大的笑,“掌印放心,我會提醒公主好好照顧皇貴妃娘娘的”。
年魚沒有多說,提著酒與兩人擦肩而過。
年掌印不勝酒力,從不飲酒,宮中無人不知。
年魚回了居所后就將酒倒在了院子里的一株降香樹下,又將那jing致的瓷罐放在面前端詳了片刻,嗤笑,“酒雖然不好,這罐子倒是正好給本座做個花盆”。
他說著進了暖房,那兩個老太監識趣地守在了暖房門口。
在移栽一株藥材時,年魚不小心弄摔了酒罐。
酒罐應聲碎裂,厚厚的底部中空,里面藏著一張極小的紙條,上面寫著“清寧營”三字。
年魚心頭一跳,他雖然不知道清寧營具體在哪,又有哪些人,卻早有耳聞那個專門為政和帝訓練死士的營地,再結合今天早晨的動靜——
起火的是清寧營!
截殺不成反被殺,還會被當歸當做玩具教華平樂串人頭的那群死士是政和帝派去的!
年魚無聲冷笑,霍延之羽翼漸成,狗皇帝這是等不及了!
連這種下三濫的法子都使出來了!
可惜,偷雞不成蝕把米,怪不得要氣得頭風發作了!
年魚擺弄好藥草才出了暖房,兩個老太監正在嚼舌,見他出來了,諂媚笑道,“掌印,剛剛聽到的消息,福廣王帶著那一百多死士的人頭去朱雀營踢場子。
當眾把楊提督揍得爬不起來,說他護衛不好京畿安全,就把朱雀營讓出來,省得丟朱雀營的臉”。
伏虎山離京城只有一百來里的路,屬于朱雀營的管轄范圍。
不是一個兩個奸細,而是一百多個死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那里,朱雀營是大大地瀆職!
霍延之,倒的確是個有本事的,這一手耍得漂亮,只怕政和帝又要氣得頭風發作了。
老太監還在喋喋不休說著道聽途說來的細節,阿弩一陣風般飛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掌印掌印!福廣王去工部踢場子啦!
姑娘讓奴婢來問掌印去不去看熱鬧!姑娘和公主已經先去了!”
她說著也不等年魚應不應,又風一般跑走了,顯是迫不及待要去看熱鬧。
年魚,“……”
阿魚這個丫鬟要換!
阿弩跑得飛快,很快就追上了華平樂和蕭明晴,工部門口除了看守的禁衛軍外,多了個一臉苦相的當歸。
就因為他說了王爺一聲“你那么臭”,王爺就愣是不讓他參加圍剿清寧營的行動,回京給華二姑娘報信。
現在這么熱鬧的時候,更是派了他在這看大門!
他真是太慘了,簡直慘絕人寰!
看見華平樂,當歸jing神一振,他能不能重獲王爺歡心就要著落在華二姑娘身上了!
“華二姑娘,這邊,這邊!”
當歸熱情招呼,“王爺和九方軍師、細辛在里面,您進門照直,再往左轉,進軍工處就對了!”
禁衛軍要攔,當歸不陰不陽說了一句,“你們剛剛沒攔住王爺,現在攔幾個看熱鬧的小姑娘有用嗎?”
禁衛軍微一遲疑,華平樂立即拽著蕭明晴擠進了門。
軍工處,霍延之面沉如水坐在上座,細辛恭敬立在他身邊,兩旁的書架書柜旁站滿了工部的官員。
“截殺霍延之”的死士用的弩機上明明白白地標著工部的印記,事實證明那批弩機也的確是工部的東西,不容他們抵賴。
他們正在查那批弩機的去向,九方鳳則不停地四處走動監督他們,偶爾也翻翻旁邊的卷宗。
政和帝譴去截殺霍延之的那批死士自然不可能會明目張膽地用工部造出來的弩機,留下把柄。
但清寧營中要搜出一批工部制造的兵器,那可太容易了。
霍延之帶來的是一百架標有工部印記的弩機,要求查出“截殺他的死士”為什么會持有大批工部的弩機,那批弩機又是怎么落到了他們手中!
工部尚書滿頭是汗,亦步亦趨地跟在九方鳳身邊。
工部每年造出的兵器種類、數量以及去向,他雖不能說是了如指掌,大體上卻是清楚的。
他清楚地知道每年都會有最jing良的一批武器去向不明,記錄上只有一個外字。
而那批武器是絕不能烙上任何可確認來處的標記的。
他根本不敢猜那個“外”字代表的含義,只知道最好的、最新的武器都會優先供給那個地方。
有時候那個地方急需新貨,就會越過所有的京衛軍、地方軍調取武器,那時候他就只能送標有工部印記的過去應急。
今天霍延之把東西一擺出來,他就知道是那批貨,只,他能怎么說?
只希望這位厲害的九方軍師沒有那么快找到證據,至少不要在皇上派人來之前找到!
不想他好不容易等到人,來的卻是華平樂幾個。
工部尚書默默收回渴盼的目光,皇上到底在干什么?
公主和華二姑娘都聽到消息來看熱鬧了,皇上怎么還沒動靜?
就算不親自駕到,至少也要派個能鎮住福廣王的人啊!
他不知道他正一心盼著的救星正沉沉睡著,政和帝最近頭風發作頻繁,年魚用的藥量稍重,他這一覺至少要睡到午時。
平日,哪怕他睡到第二天午時也沒有多大關系,可掐在這個時候——
只怕年魚也沒想到,他給政和帝下重藥本只是方便和九方貴妃說話,竟還在這里派上了用場。
“公主,華二姑娘——”
工部尚書話未落音,九方鳳就笑瞇瞇打斷他道,“尚書大人,你們工部的東西突然成了截殺王爺的利器,王爺已經很不高興了。
現在王爺的未婚妻要看個熱鬧,尚書大人也不許?”
工部尚書,“……”
九方鳳也不等他回答,招手示意華平樂靠近,“二姑娘,來,我們一起找,可不能指望這些勾結刺客的工部官員!”
九方鳳這話一出,埋頭查閱卷宗的工部官員都怒目而視。
蕭明晴見他們竟然敢瞪九方鳳,立即炸毛,“瞪什么瞪?罵錯你們了?那可是一百架弩機,不是一個兩個!
你們工部那么多弩機出現在截殺皇叔祖的死士手里,難道不是因為有勾結刺客的內奸?
事情沒查清楚之前,你們都有嫌疑,一個都跑不了!”
她說著狠狠瞪向工部尚書,“還有你!你嫌疑最大!就算不是你干的,你至少也是管束不力,等著父皇降罪吧!”
工部諸人啞口無言,工部尚書無聲嘆了口氣,是啊,連個小姑娘都能看透的事!
每年大批武器流向“外”一事,皇上絕不可能允許泄露。
他不知道流向“外”的武器怎么到了那些死士手中,卻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件事一定要有背鍋的人!
而他這個工部尚書,難逃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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