擄劫他的人明顯早有預謀,肯定早就將他的底細打聽清楚了。
溫楚也就沒什么好避諱的,一一說了。
連嫂子笑嘆了一句,“難為大人這般斯文人做這樣的差事了”,領著他進了一棟聯排木屋。
那屋子雖和附近的木屋一般簡陋,卻是最大的一棟,足有五六間。
連嫂子領著他進了正中的堂屋,請他坐下,拍了拍那小姑娘,“小黑蛋,去叫你十二舅公回家吃飯”。
溫楚心頭一跳,十二舅公?
小黑蛋喊舅公,那就也姓連,排行十二——
“……連姑娘在家中不論序齒,我們卻都叫她十二姑娘,就是因為霍姑娘叫她十二姐姐……”
當時三堂會審年魚,他負責記錄,金氏的這番話,他記得清清楚楚。
連十二,連晏清——
小黑蛋蹦跳著去了,不多會,溫楚先前見到的那個美貌男子就進了屋,小黑蛋被他抱在懷里。
果然,他就是小黑蛋的十二舅公!
溫楚渾身都繃緊了,口干舌燥,他好像,不小心碰到了了不得的事。
連十二剛進屋就嘖了一聲,不滿對端上飯菜的連嫂子道,“我不關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還要供他吃喝不成?”
連嫂子語氣溫和卻堅決道,“你在外面做什么我不管,但溫大人是好官,不許你對他無禮”。
連十二撇嘴,“你就知道他是好官了?他那張小白臉上難道刻著好官兩個字不成?”
溫楚,“……”
就他這張臉,還好意思叫別人小白臉?
“溫大人說了,他是跟著蘇大人來的,蘇大人是好官,他特意帶來的人肯定也是好官!”
連十二伸手去抓她端上桌的一只巨大的海螺,“你又知道那姓蘇的是好官了?”
連嫂子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溫大人還在,懂不懂規矩?”
連十二不甘縮回手,連嫂子瞪了他一眼,“福廣的百姓都說蘇大人是好官!
他騙得了一個人兩個人,甚至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他能騙得了上百萬的福廣百姓嗎?
你不是說要用溫大人換糧食嗎?我警告你,你換就換,別打著什么殺人滅口的卑劣招數!”
連十二一把捂住自己的耳朵,驚悚看著連嫂子,“五姐,我是個好人啊!
不要跟我說這么血腥殘忍的話啊!會教壞我的!”
連嫂子被他氣得笑了,又轉身去端菜。
溫楚亦是忍俊不禁,抱拳問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連十二沖他一齜牙,“告訴你,好讓你回去抓我的三族滅么?”
溫楚想說不會,又想到被滅了三族的連氏,默默閉上了嘴。
溫楚就這樣在連嫂子家住了下來。
如他之前猜想,這里只是那些山匪的家人居住之地。
應是山匪們刻意保護,這里民風簡單又純樸,一如無數個海邊的小漁村。
連嫂子在外稱呼他溫公子,對人介紹說他是被連十二從海里撈上來的落難書生。
所有人都堅信不疑,每每看到他都拘謹恭敬得仿如見到了縣太爺。
在這些純樸的老人、婦孺心中,讀書人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靠水吃水,這里四面都是海,每個人,包括連嫂子每天都要辛勤勞作獲取食物,跟溫楚長大的世界天壤之別。
他在小島上轉了幾圈,將小島的角角落落都摸透后,實在不好意思就這么白吃連嫂子家的東西,想要幫忙。
可他從小養尊處優,不要說下海捕魚,就是采果子這樣小黑蛋都能做的事,他都做不了!
因為,他不會爬樹!
溫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每天落潮時,跟著小黑蛋一起去沙灘撿困在沙灘上的海鮮。
就這,還經常被扎了手扎了腳的,要麻煩連嫂子為他治傷。
還有一次,他看到了一只長著八只觸手的透明生物,覺得挺好看,好奇去翻了一下,然后就被噴了滿臉的墨汁,怎么洗都洗不掉。
后來,還是連嫂子給了他一種奇怪的樹葉,他拿著擦了好幾天才終于擦掉了。
那幾天,連十二一見他就笑得見牙不見臉的。
正直聰敏的溫大人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百無一用是書生。
幾天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連嫂子家有一套作畫用具。
征得連嫂子同意后,溫楚拿著那套畫具,在小黑蛋的紙鳶上畫了一只活靈活現的老鷹。
小黑蛋的這只老鷹紙鳶贏得了島上所有孩子的羨慕。
于是,溫楚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在孩子們的紙鳶上畫畫!
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拿著紙鳶回家炫耀,島上的居民突然就發現這位溫公子并沒有那么高不可攀。
當天晚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拄著拐杖,攙著孫子,請溫楚幫她寫一封信給她兒子。
讓他下次回來多扯點粗布回來,她孫子最近又往上竄了一大截,要做新衣裳了。
溫楚自然不會拒絕,老太太千恩萬謝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連嫂子家門口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他們有的是來請溫楚幫忙寫信的,有的是來請溫楚幫忙畫畫的,還有幾個是來求溫楚幫忙畫幾道符鎮宅。
溫楚從小受的教養,讓他根本無法拒絕這樣一群人。
當下一一為他們辦妥,連那求他畫符的,他都給他們畫了老君像,寫上“急急如律令”幾字。
溫楚長相俊秀,態度溫和,又能寫會畫,很快就贏得了島上居民和喜歡和尊敬。
連嫂子家越來越熱鬧,不過幾天的時間,老太太、老爺子們沒事也過來找他,讓他給他們說外頭的事。
溫楚便將自己在刑部斷的案子說給他們聽。
這下,不但老人們,連孩子們也都不再滿島亂跑,來聽溫楚講案子。
來聽故事的人越來越多,到后來,那些本來不太好意思和他說話的女人們也都來了。
溫楚便將時間固定在晚飯后,坐在連嫂子家門口一邊幫連嫂子剝桐籽,一邊不緊不慢講著那些或殘忍、或傷情的案子。
半個月后,離島的連十二再回來時,就發現溫楚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楚仔仔”。
連十二,“……”
呵呵!
溫楚被連連冷笑的連十二帶上了船,又被粗暴蒙上眼睛,五花大綁扔進了底艙。
溫楚不知道自己在船底待了多久,只能從那些水匪給他喂飯的次數大致判斷有四五天的樣子。
然后,他終于被帶了出來,拿掉了眼睛上的黑布,見到了幾乎與天空融為一色的大海,鼓著風帆的大船,以及迎風飄展的旗幟上金色的“蕭”字。
是蘇尚書來救他了!
溫楚熱淚盈眶,蘇尚書沒有忘了他,更沒有怪罪他,他來救他了!
船只越來越近,船上的人影逐漸清晰,當先一人赫然就是蘇鯉!
溫楚沒想到蘇羨予竟然遣了蘇鯉親自來救他,又是羞愧又是感恩,幾乎掉下淚來。
蘇鯉總共帶來了五艘船,其中四艘在大約三丈遠處停了下來,蘇鯉所在的那艘船則繼續前行。
飽滿的白色船帆鼓滿了勁,不多會便到了跟前,在丈余處停了下來。
連十二見船板上只有一個秀美少年和一個蒙著臉的婆子,不由嗤笑,“怎么?蘇尚書這是生怕我們這些水匪不守信?
四船糧草不但換不回溫大人,還賠上幾個船夫,所以特意找了個小娃兒來?”
蘇鯉微微一笑,俯身揖手,“在下蘇鯉,乃是蘇尚書族侄,今科狀元,現在翰林院觀政,見過連大當家”。
連十二側目打量了他一番,輕嗤,“蘇羨予竟然讓你來,是怕你同他爭你們蘇氏的財產?”
蘇鯉笑道,“大當家取笑了,叔父本是準備親自來的。
因著京城臨時有急事,需要立即回京,這才遣我來接回溫大人。
糧草就在后面,大當家可以遣人先去查看”。
連十二一揮手,就有兩只小船快速而去。
連十二閑話家常般問蘇鯉道,“你說京中有急事,你叔父才趕了回去,是什么急事?”
蘇鯉一揖手,“抱歉,這個蘇某不能說”。
“那你能說什么?”
“這要看大當家問什么”。
連十二抱起雙臂,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常聽人夸你叔父什么君子之風,容止出眾,不會就是你這副怎么看怎么欠揍的樣子吧?”
蘇鯉微笑,“大當家謬贊了,不過倒是常有人夸贊蘇某肖似叔父的”。
連十二輕嗤,“我不與你們這些讀書當官的打機鋒,小孩兒,我問你。
聽說你們皇上的掌印大太監是福州連家的人,你們皇上還抓了連家剩下的那三蝦兩蟹的去指認他?”
溫楚眉目微動,這時候連十二應該問福廣軍政的形勢才對,可他關注的卻是千里之外京城里的年掌印——
蘇鯉認真糾正,“是有人告發年掌印是連家的人,皇上也不是抓連家的人去指認,只是召他們去指認。
此案已經塵埃落定,年掌印并非連氏之人”。
“那你們年掌印是個好人,還是個大奸臣?”
蘇鯉正要開口,他忽地冷不丁插了一句,“小孩兒,要是我發現你撒謊,我可是隨時會反悔的”。
蘇鯉微微一笑,“大當家既然信不過蘇某,又為何要問?”
連十二一抬下巴,哼,“你管我!”
蘇鯉好脾氣笑笑,“蘇某在福廣長到九歲才去了京城,之后一直閉門讀書,從未與年掌印打過交道。
不敢妄下斷言,只知道別人都罵他是奸宦,且他十分地看不順眼叔父”。
連十二嘖了一聲,“聽說你叔父可是個難得的好官、清官,他看你叔父不順眼,可見的確是個大奸宦的”。
蘇鯉微笑不答,連十二也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去探查情況的兩只小船回來了,示意一切正常。
蘇鯉便又揖手道,“按大當家的要求,糧草已如數送到。
大當家還吩咐要一個夠分量的人親自接回溫大人,不知蘇某可算是夠分量,夠不夠資格接回溫大人?”
“蘇小狀元,蘇尚書的親侄子,自然是夠分量的!
溫大人值四船糧草,就是不知道蘇小狀元能值多少糧草?”
連十二玩味地上下打量著蘇鯉,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八姑下意識上前,蘇鯉豎手止住她,誠懇開口,“大當家,盜亦有道,大當家志向遠大,何必為幾船糧草傷了自己的名聲?”
“嘖,小孩兒,你們讀書人的大道理就不必跟我說了,我不信那一套”。
蘇鯉失笑,“既如此,那蘇某換句話說,大當家又何必為了幾船糧草毀了自己多年的基業?”
連十二神色一冷,“你在威脅我?”
蘇鯉含笑揖手,“蘇某只是在提醒大當家,大當家十數年積累,不要為了蠅頭小利,一朝廢去”。
連十二冷笑連連,令手下先將那四船糧草弄走,待糧草船走得遠了,下令開船往回走,根本不提放回溫楚的事。
蘇鯉立在船頭安靜看著他的動作,不阻止,也不勸說。
溫楚心中大急,只他深知連十二性子喜怒無常,生怕惹惱了他,根本不敢隨意開口。
船只駛出一段距離后,連十二忽地靠近,一張漂亮的臉幾乎貼上了溫楚的臉。
溫楚忙仰身往后,他卻又退了回去,輕嗤,“你現在是不是在嘲笑我?
明明姓蘇的那個小子就在眼前,我都不敢抓他?”
溫楚勉強冷靜答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大當家做了正確的選擇,溫某又為何會嘲笑大當家?”
連十二卻已經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興味問道,“像你這樣被匪盜抓住,然后用糧草贖回去的官員,就算回去了也會很難堪吧?會被人笑話,仕途也會壞了大半吧?”
“溫某技不如人,為大當家所擒,所有后果自要一力承擔”。
“那,不如你留下算了,我看你在島上待得開心得很,五姐和小黑蛋,還有島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你”。
溫楚正色看向他,“連大當家,溫某不從賊,更不從匪”。
“不從賊,更不從匪——”
連十二連連冷笑,猛地抬腳將他踹進了海里!
“那你就喂魚去吧!”
這時連十二的船離蘇鯉的船已經有七八丈的距離,蘇鯉遠遠看見,忙命船夫加快速度,只距離太遠,想要救援根本來不及。
不想溫楚除剛落水時,猝不及防嗆了幾口水,后來竟慢慢穩住了,浮上了海面。
卻是他竟在這段日子跟著小孩子們學會了游水。
連十二驚訝挑眉,他身邊的護衛猛地擲出手中的魚叉,冷笑著大喊道,“去死吧!狗皇帝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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