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侯致力于朝堂,家中子女姨娘的事素來交由妻子宋氏打理,鮮少過問。
因而,當塞華到嬌園傳話,道父親要她去外書房之時,陸思瓊感到格外驚詫。
內心于期待中泛著欣喜,卻又有些遲疑,不知父親是否亦是為了二姑父的那件事……
因那日她回絕了姑姑,近來連帶祖母待她都冷淡了許多。
雖不明顯,然相處間,總能察覺。
珠璣閣坐北朝南,是座二層的閣樓,院內墻隅處植了大片的金棣棠梅。
這時節,棣棠柔枝垂條,金花滿樹,一眼望去,別具風姿。
踏上走廊,將書繪與竹昔留在下面,陸思瓊只身隨塞華上樓。
繡鞋踩上紅漆木梯,發出輕微的聲響,她衣袖里握著木匣的右手緊了緊。
父親喜詩弄詞,最擅書法。
徽墨乃墨中佳品,其色澤黑潤,舐紙不膠,入紙不潤,香味濃郁,宜書宜畫,素有“落紙如漆,萬載存真”之美譽,頗受文人推崇。
這是上回在榮國公府時,外祖父見她習字頗妙而賞的。
陸思瓊亦擅書法,閑來無事時摹上一帖。可這方寶墨,卻總舍不得用。
轉瞬間,已至門外,塞華敲了門于屋檻外稟道:“侯爺,二姑娘到了。”
“嗯,讓姑娘進來。”
塞華應聲推門,彎著腰做了請的手勢,語態恭敬:“二姑娘,請。”
陸思瓊頷首,提步入內。
屋內窗u蟪a宸縲煨歟潯彰湃床2幻迫齲緣梅滯餉髁痢p德安侯坐于紫檀桌案前,手持了本古籍正閱,因翻卷著,陸思瓊只見能觀其藍皮蓋封,卻不得其名。
她上前福身,“女兒給父親請安。”
德安侯擱下手中書籍,抬頭望向女兒,招招手:“瓊姐兒過來。”
陸思瓊應聲上前,視線越過墻上的四君子圖,思忖著該如何開口將手里的這方徽墨送予父親。
她尚沉默間,對坐的人卻出了聲:“為父問你,你二姑姑是不是私下來找過你了?”
德安侯為人干脆,雖是文人卻并不愛拐彎抹角,尤其面對的還是自己女兒,更不必含蓄客套。
尋她過來的目的開門直言,見對方愣愣的注視自己,正色再道:“瓊姐兒,這事你暫且別管。你是個閨中姑娘,別什么事都摻和進去,回頭見了你外祖父與幾位舅舅,亦不要提起這事。”
原以為是怪她拒絕了姑姑,不成想是這番意思。
陸思瓊心情明霽,點頭應道:“女兒明白輕重的,請父親放心。”
右手間木匣下滑了些剛要取出,卻見父親又滿臉嚴肅的開口:“還有,為父平時忙碌,對你難免疏忽管教。可你是我陸家的女兒,有些關系親疏遠近心中自該分明。
周國公爺與老夫人待你再是親近,終究不是親人,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別每回從周家回來都盡得了好處,讓外人瞧著還以為我們陸家圖那些個東西呢。”
陸思瓊握著木匣的手瞬時收緊,又慢慢的挪進了衣袖。
她羽睫輕扇,斂去了笑意,規矩的應道:“是,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嗯,沒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德安侯話落,又拿起了手中書卷。
陸思瓊抬眸看他,堅毅分明的輪廓上找不到渴望中的絲毫暖意,壓下心頭失落,欠身退出了屋。
塞華送她下樓,及至離開珠璣閣,陸思瓊都沒有任何表情。
父親的心里,終究只有家族榮譽。
喚她過來,亦無非是擔心她年少無知,會在外祖父跟前說錯話,將話柄落給外人……
掏出袖中木匣,上好的描金楠木盒子,暖陽下奪目熠熠,卻再無了欣賞的心思。
耳旁似又回響起父親冰冷肅然的嗓音:別每回從周家回來都盡得了好處,讓外人瞧著還以為我們陸家圖那些個東西……
父親心氣高,不喜她收旁人家的貴重物品。
可這些個東西,在陸思瓊眼中,只是外祖父對她的疼惜。
現兒告誡她要跟周家保持距離,不能讓人想成攀親附榮,可當年又為何要將自己交與周家撫養?
陸思瓊的童年記憶里,最為深刻的便是外祖母的靜頤堂,身邊親近的除了妙仁師姑,便是待她視如己出的大舅母沐恩郡主。
那么多年的情分,她從未將周家人當成父親口中的“外人”。
“咦,姑娘,這方墨您留了許久,不是打算獻給侯爺的嗎?”
竹昔嘴快,只等問出來才留意到主子顏色不對,后面的話便吞回了喉間。
陸思瓊未答,只將匣子遞給她,“拿回去收起來吧。”
竹昔捧著,雙眼迷茫,垂頭看了會匣子發怔。
再抬眸,見前方主子已然提步,又忙跟了上去。
回到嬌園,陸思瓊心情仍顯低潮,空閑時又總掛念不知蹤向的妙仁師姑,坐在小書房里,看什么都興致缺缺。
自她記事起,師姑就在她左右,陸思瓊總覺得她身上藏有秘密。
否則,何以每回都不敢在京中久留?
稱是外出游歷,卻更像在躲著什么人。
外祖父與外祖母定亦知曉其來歷,只是不說,或者說不能讓自己知曉而已。
陸思瓊本不在意這些,只要關切在乎的人陪在身邊即可,可師姑這回離去這么久,她心中甚是不安。
但愿她沒事……
心中祈愿著,隔著軒窗卻見小廝匆匆跑進院子。廊外的南霜上前問了話,隨即只見她轉身笑著朝書房這兒來。
“姑娘,榮國公府的四姑娘來府上瞧您了。”
四表姐?
自那次匆匆回府后,倒是有些時日沒見她了。
想起上回四表姐在外祖母屋里說笑的場景,陸思瓊臉上泛出笑容,起身就走了出去。
榮國公府的四姑娘周嘉靈乃當今太子妃親妹,其母沐恩郡主又是皇叔裕親王之女,身份尊崇。因著府里二姑娘的緣故,常常過府,侯府上下對她并不陌生。
周嘉靈對嬌園亦是輕車熟路,剛進院子瞧見親自候著她的人,含笑的伸出手就喚:“瓊妹妹,我來瞧你,可是高興?”
“可巧正無聊著呢,表姐你能過來,我自然開心。”
陸思瓊笑容滿面,兩人攜手進了屋。
茶水瓜果擺好,姐妹倆便潛退了其他隨侍,屋里只留幾個親近的婢子。
“表姐你怎么突然就來了?叫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不是突然過來,怎么給你驚喜呀,傻妹妹。”
周嘉靈素來喜歡取笑,喝了口茶添道:“大姐出閣后,府里就清冷了許多。你又不常過去,我在家煩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便只能主動過來尋你了。”
她口中的大姐自是榮國公府的嫡長女周嘉云,如今人在宮闈,想見上一面可是困難。
陸思瓊當年母逝之后被接去周府,便是大舅母沐恩郡主帶著撫育,因而三姐妹感情素來親密。
提起周嘉云,她亦是懷念,嘆道:“大表姐進了宮,真是快兩年沒見著她了。”
“是呢。”周嘉靈支著下巴,表情失落。
若說思念,自是她這做親妹子的更多。
陸思瓊見不得素來笑容不減的四表姐露出這等表情,扯開話題道:“不過府里還有三表姐啊,你怎么會悶得連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榮國公府的三姑娘周嘉樂年十四,在周家與她們年紀最為相仿。
“三姐?”
周嘉靈別嘴,不以為意道:“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就不愛跟她一道玩。何況,她近來忙著呢,哪有功夫理會我?”
在陸思瓊看來,三表姐除了愛逞強出風頭外,為人還算可以。
偏生,四表姐就慣受不了她這點,因而眼前人平素有什么話,都寧愿對自己說。
這方還沒再開口問三表姐近來所忙何事,只見對面的四表姐突然就坐直了身子,興致勃勃的故作神秘道:“妹妹,你還記得那日離府時,府上來的那位遠客嗎?”
怎會不記得?
當時陸思瓊還被眼前人拽著對人評頭論足,何況又遭陌生人莫名注視了番,外祖母反常的送她回陸家,想她忘記那人都難。
“怎么了?”她好奇發問。
周嘉靈正了正坐姿,回道:“那天沒到時辰,祖父就回府見了那男子,還將人安置在了外院,當成了貴客呢。”
接著又似想到什么,繃著臉不悅道:“見他時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誰知卻是個莽漢。次日景凡表哥過府,誰知那人自己溜達到了內宅里來,遇見景凡表哥時,非拉著人出去騎射。
景凡表哥平素何等性子的人,哪里理會他?若是識相的人,自不會強人所難,可那人上前兩步,卻是將景凡表哥直接摔了個過肩……”
“啊?”
陸思瓊本是歡樂,等聽到這句,詫異道:“怎會這樣?那人認識龔二爺?”
“景凡表哥才不識得他呢。也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莽漢,一點規矩都不懂,內宅那等地,也是他個外男可隨便闖的?”
周嘉靈似乎對那人意見頗多,嚷了個不停:“祖父祖母知曉后,還護著那所謂的貴客。
說來也奇了,景凡表哥被人莫名欺負了,蕙寧公主竟然沒有來追究。”
聞言,陸思瓊微滯。
蕙寧公主乃天子胞姐,往常最是護短,這回居然不替兒子出頭?
探身詢問:“表姐可知那人的來歷?”
“只知他姓韓名邪。我這兩天纏著祖母打聽,沒問出來,今日還被我娘給訓了頓。”
提起這個,她就委屈,“娘說那人不是我能打聽的,讓我少管這事。我一氣,索性就跑來找你了。”
大舅母為人寬和,待她這外甥女都素來疼愛,何況是親閨女?
陸思瓊隱隱覺得韓邪身份不凡,可連表姐都不知就里。
抬眸見其表情哭喪,剛想安慰幾句,卻聽對方幸災樂禍了道:“不過他初至京城水土不服,這兩日連床都下不了,祖父跟父親正愁著給他找大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