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幾乎是周嘉靈話音剛落,屏風外就傳來了瓷盞落地的聲響。
陸思瓊轉首望去,只見周媽媽正手忙腳亂的彎腰拿帕子拭綜裙上被濺到的茶漬,因垂著腦袋而看不清表情。
她只道是對方不小心滑了手,擺手使竹昔過去,言語柔和道:“媽媽怎么過來了?你放心,我與表姐一道去公主府,不會出差錯的。”
竹昔低語關切了幾句,確認親娘無礙,方彎身拾撿碎片。
周媽媽舉步入內,至鏡臺旁福了身,頗不好意思的笑著告罪:“奴婢笨拙,原是沏了茶,不成想失手落地,還驚擾了兩位姑娘。”
“媽媽不必驚慌,我在瓊妹妹這又不是外人。”周嘉靈笑著,和顏悅色的接話。
后者低首,隨即開口反問:“老奴剛聽表姑娘在說,我家姑娘出落得似蕙寧公主?”
“可不是,媽媽,你看像不像?”
說著就繞到陸思瓊身前去,細細端量了道:“都是外甥女,偏生就屬瓊妹妹盡承了公主姨母的樣貌。你們瞧,妹妹的眉眼跟家里幾位姑姑都不一樣,卻似有了皇家公主的風范。”
且不論周家與皇室的關聯,周嘉靈的母親沐恩郡主便是親王之女,與蕙寧公主乃堂姐妹,私下里素來就喚姨母。
“哎喲,我的表姑娘,您這話可不能說。”
周媽媽竟是輕顫,眼神則忍不住瞥向自家姑娘,澄清道:“老奴說句大不敬的話,蕙寧公主是先夫人的表姐,我家姑娘承襲夫人容貌,從小模樣與國公府上的諸位姑娘就相像。
不說這容似蕙寧公主,便是與四表姑娘您,也像是親姐妹一般。”
“可是,我見過姑姑畫像,表妹長得,”
周嘉靈支起下巴,不確定的嘀喃道:“表妹跟姑姑不太像,再說我是公主姨母的親外甥女都不像她,怎么就……”
尚未說完,又被周媽媽“呵呵”著打斷:“表姑娘今兒是怎么了,姐妹這么多年,怎的突然就注意起我家姑娘模樣來了?”
她問完,卻又不等其答話,徑自至陸思瓊身旁執起案上羅列的頭飾比劃,“姑娘,這套宮妝千葉攢金的牡丹頭面極好看,配您這身衣裳正合適。”
周嘉靈心性淺,且剛本就是隨意說起容貌,此刻聞言頓時被勾去了注意,亦跟著探身查看。
“這套首飾我記得,是去年蕙寧公主在妹妹生辰時賞的吧?”
她琢磨著,恍然道:“瓊妹妹,我明白了,蕙寧公主召見肯定是因為你下月的生辰。”
“公主的心思,我可猜不透。”
陸思瓊是真想不明白,雖說私下時遇蕙寧公主心情好,亦讓自己隨著表姐們喚她一聲姨母。可對方終究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貴,平時斷不敢造次。
“表姑娘同我家姑娘一起去公主府?”
周嘉靈應道:“嗯,我本就是來找妹妹解悶的,這才剛來呢。她若出門去,我自是要跟著的,左右我也許久未見公主了。”
蕙寧公主嫁與建元侯后,有獨立府邸,平日除了龔府里的人,往來最頻繁的當屬榮國公周家。
未免讓公主府的人久等,陸思瓊妝扮得體后,便與四表姐同去靜安堂向祖母告別,這方隨喬嬤嬤而去。
公主府雕梁畫棟,玉宇瓊樓,踩在白玉石磚鋪就的徑道上,入目皆是名卉珍品。
她不是初回過府,亦沒了以往的驚艷,對美景興致缺缺,心中思忖不明公主特地尋她到底能有何事。
花園里百花爭放,牡丹國色千嬌,風姿正盛。
花叢深處,只見一人錦袍玉帶,負手而立。聽到動靜,轉頭凝來,眉宇微皺,似不甘被擾。
卻又在看清行人后,舒展而笑,笑容儒雅。
陸思瓊本垂在裙邊的手指微起,轉瞬松開。抬眸望向他,見其仍是慣穿的貴紫錦袍,溫和清俊的容顏上眸光親和。
是周太后幼子,先帝的九子,賢王。
她剛眨了眨眼,前頭領路的嬤嬤已帶眾人行禮:“九王爺安。”
旁邊四表姐亦拽了她衣袖福身,“見過王爺。”
“不必多禮。”
他嗓音溫潤,似珠玉落盤,有種道不清的情緒夾雜其中。
視線由心落向某處,啟唇問道:“皇姐又請了周四姑娘與陸二姑娘過府來?”
“回王爺,公主使奴婢去德安侯府請陸二姑娘,湊逢周家姑娘亦在,便一道過來請安。”
喬嬤嬤話落,復添了句:“王爺可是來見公主?”
“閑來府中無事,來皇姐這看花。”
他笑了笑,語氣一如既往的平和,只在說到“看花”二字時不覺柔了幾分。
陸思瓊抬眼覷去,見其正對牡丹,頎長的身形立于芳華中,有種灼目的明艷。
蕙寧公主府里的牡丹乃太后親賜,同御花園里的一樣,四季不敗。
世人皆知,九賢王鐘愛此花。
“既是皇姐尋她們,你便先領人過去吧。”
他亦是公主府的常客,同蕙寧公主姐弟情深自不講究客套,喬嬤嬤聞言,頷首稱諾。
周嘉靈注視著對方,想尋機會開口。她自小與這位表舅親近,只如今場合不適,亦不敢造次。
眼見著就要擦身而過,他卻突然出聲:“又是一年芳誕了吧?”
問的自然是陸思瓊。
她壓下詫異,止步福身:“回王爺,是的。”
有了對話,本沉默的周嘉靈頓時插話:“表舅你記得下個月是瓊妹妹生辰啊?今年打算再送個什么,不會又是玉雕吧?”
陸思瓊忙拽了她的胳膊使眼色。
九賢王性情溫和,不拘禮數,雖身份高貴且為長輩,但因年僅二旬有余,私下相處時向來自然。
可對方不追究無禮,現如今當著嬤嬤丫鬟們的面,怎能直言這樣的話?
他但笑不語,頃刻,突然彎唇開懷而笑,“是二姑娘不喜歡?”
陸思瓊抬眸,對方視線里的柔意似能直通人心,灼得她難以直視,忙又低下了腦袋,“沒有。”
幼時尚住在榮國公府,那時九賢王常常過去,一逗留便是整日。
他精通書畫,好吟詩作詞,少年高貴的他不同于其他名門子弟般輕狂,耐心十足的若位老成長輩,經常帶著她與諸表姐妹在花園亭榭內玩耍。
每當那時候,陸思瓊總想,爹爹在侯府里,是否亦是如此陪伴弟妹,坐在朗朗白云下解說詩詞、點撥棋藝。
六年前,太后親選賢王妃。
成婚后,他去周府的次數越來越少。而自己亦被接回陸家,相處的時間極少,再見面卻也生疏起來。
三年前,賢王妃病逝,不曾為他留下一兒半女。賢王喪妻而哀,自請離京,年前方才歸來。
不過,無論是成婚后還是云游在外,每年的生辰,他都會命人送上一份賀禮。
禮同幼年,精雕玉牡丹,從蓓蕾初綻到含苞待放,姿態各現。
此時,陸思瓊望著他臉上笑容,與記憶中的不同,像是少了幾分溫暖。
而對方的眼神,卻一如當初,明明注視了你,可透不出神采,似是在透過她望向其他。
既似緬懷又似惋惜,她讀不懂。
因著賢王性子隨和,周嘉靈在他面前素來不重禮節,聞言接話道:“表舅真無新意,每年都送這個,讓瓊妹妹都沒了驚喜。”
他依舊抿笑,不辨不駁,右手負在身前,左手卻不經意的把弄起佩玉流穗。
隨后,語氣欣慰道:“你們現在都長成大姑娘了。”繼而復嘆:“確實該送些旁的了……”
幾位主子說話,身份特殊,喬媽媽不敢提醒,只得站在旁邊。然想起公主命她去德安侯府接陸二姑娘時的表情,又覺不該耽擱。
現見幾人如此不緊不慢的談話,終忍不住開口:“九爺到這,奴婢派人去侯府請侯爺跟二爺過來陪您。”
“不用,我一個人站會。”
他話落,擺了擺手,“帶她們過去吧,免得皇姐久等。”
“是。”得了這話,喬媽媽才敢重新提步。
衣羅裙帶拂過,一行人漸遠。
他的目光從嬌艷的花上挪開,視線飄遠,那抹纖細的身影,似正與什么在慢慢重合。
稍走遠些,周嘉靈輕道:“瓊妹妹,你覺不覺得,表舅跟過去變化好大,都不愛說話了。”
陸思瓊壓下浮出的某些思緒,留意了眼前面的喬嬤嬤,轉首看著表姐回道:“賢王妃的離世對九王爺打擊很大,有所變化也在情理。”
“這倒是。賢王妃過世后,太后娘娘幾次提出選妃,都被他拒絕了。”
至公主寢殿外,不待喬嬤嬤進去通傳,便見姜御醫垂頭喪氣的退了出來。
陸思瓊與周嘉靈都識得他,后者邊搖頭邊走,碰著她們客氣的打了招呼。
兩人微微欠身,回了禮:“姜御醫。”
他往前行了幾步,突然又似想著了什么般回頭喚了聲“周四姑娘”。
喬媽媽已經入內,周嘉靈自是上前詢問何事。
姜御醫似是受了挫,臉色頹廢,“煩請四姑娘務必提醒貴府客人,這水土不服之癥可輕可重,如今調養不當若再不忌口,恐情況愈糟。”
周嘉靈愕然的點頭,待姜御醫走遠了才納悶出聲:“祖父竟然為那人驚動了公主府上的御醫?”
陸思瓊亦甚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