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寧公主風華絕代,三旬出頭,身著瑰紅色織金的明媚衣裳,金絲牡丹披帛長長的流曳于殿前,似兩縷金紅霞光自云端拂過。
她坐于高位,鬢邊的海水紋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動,如嬌蕊一般;案邊一株綠玉翠竹盆景,雖說玉光清雅,卻瑩然如水,益發襯得她容光四射。
皇家公主風范,自是灼灼奪目,耀光無限。
兩人規矩的行了禮,蕙寧公主瞅著她倆溫和言道:“近來天氣轉暖,不似前幾日般細雨綿長,今見院里花開正艷,突然想起下個月便是瓊姐兒的生辰,原是閑來招她過來說說話,倒不料靈姐兒你也過來了。”
往常,皆是蕙寧公主派人去國公府請周家姑娘,若是陸思瓊在那,亦順道請來。
如今日這般狀況的,還真從未有過。
“嘉靈湊巧去侯府找瓊妹妹,聽聞您尋她,便主動跟著過來了,姨母莫要見怪才是。”
她雖被寵得有些驕縱,但大家族里的女兒哪可能真不懂場合要次。見眼前人語笑晏晏便知其心情不差,想著自己終歸是不請自來,便先主動喊了姨母告罪。
蕙寧公主對周家人素來寬和,當然不會怪罪。
且她今兒目的并不在此,視線落向一襲牡丹錦衣的陸思瓊。
只見其滿頭青絲梳得整齊細致,戴了她賞的纏絲牡丹金蝶,步搖上垂下的串珠銀線粟粟晃動,反射出星星點點的銀光,鬢旁的紫瑛色復瓣絹花更添瑰麗嬌美。
蕙寧公主就喜歡她的芳華盛裝,眸角笑容漸甚,伸出戴了翡翠護甲的右手,招了招語態親和:“許久不見瓊姐兒,跟姨母都生疏了。你這孩子,當學學你表姐的伶俐,在我府上還要拘著?”
她自稱對方為外甥女,陸思瓊往前兩步,亦從善如流的笑著回話:“不曾見外,只想著姨母或是有話與表姐交代,知不該插話而已。”
以往蕙寧公主待她雖說親近,卻也不似這回,整個人從神態舉止到言辭話語都透著股熱情。
陸思瓊深知自己身份,于許多人前得以長臉都只是因為外祖家的緣故,故而時常把握著度。
譬如現在,雖口喚姨母,然心中亦知不能真如表姐般自在隨意。
不能將長輩的疼惜當做理所當然,她素懂得感恩這理。
蕙寧公主見其亭亭玉立在瑰紫金毯上,原想再喚她近前幾步,卻又似有什么顧忌般收回了手。
余光瞥向另邊的周嘉靈,片刻開口:“靈姐兒難得過來,你這坐不住的性子定比不得你表妹,去園子里轉轉吧。”說著吩咐旁邊的喬嬤嬤領了兩侍女過去。
“周四姑娘,奴婢伺候您去園子里歇歇。”
喬嬤嬤最懂主子心意,語氣含笑著帶了幾分誘哄:“前些日子太后娘娘賞下來一只靈貓,是鮮見稀奇的品種,通體雪白僅其尾泛黃,進貢的使臣道這叫‘金簪插銀瓶’,說是此貓寓意極好。
公主本想差人送去國公府供您玩耍,已命人馴服了它,如今溫順的不得了,姑娘不如提早過去瞧瞧?”
周嘉靈沉默了會,看看蕙寧公主,又瞅了瞅前側的表妹,了然的點頭:“好啊,這么罕見的貓,我真要去看看。”
她話說完,只見蕙寧公主唇邊的笑容更深了,靈姐兒亦是個心細的。
陸思瓊略有躊躇。
這會子饒是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蕙寧公主是在故意支開眾人。
派專人尋她過來本就突兀,如今私下里,到底想對自己說什么?
室內轉瞬便剩下她二人,一坐一站,一端量一垂首。
“瓊姐兒過來。”
沒了外人,蕙寧公主直接喊她到身邊來。
陸思瓊剛走近,手便被人握在了掌心,抬眸正迎上對方慈煦的目光,不由復喚了聲:“姨母?”
“你這孩子從小失了母親,便是周家有再多的照拂,終歸也肯定是受了委屈的。”
蕙寧公主語調疼惜,凝視著她繼續道:“我雖是皇家公主,卻也是你母親的表姐。
你從小知書達理,懂得禮規是好,但在這并不用客套。在我眼里,你與靈姐兒她們姐妹都是一樣的。”
陸思瓊內心動容,對方寥寥數語,卻直達她心底。
德安侯府的眾人平素見自己衣光鮮亮,便羨慕她有周家倚仗;可因自小不在府里長大的緣故,連祖母父親與她相處時皆不免帶了幾分客套生疏,從不曾真正親近。
而在外祖家,雖說舅父舅母視她如女,但她心底明白,自己終究是個外人。
衣食無憂是好,光鮮榮華亦奪人眼球,可都填補不了她生母已逝的事實。
這些想法,陸思瓊心里是有的,但從不曾表露,不成想眼下道出她心聲的,卻是高高在上的蕙寧公主。
福身謝恩,她用詞仍是周全得體:“姨母疼惜,思瓊感恩不盡。”
聞者若有似無的嘆了一聲,悠長得略顯惆悵。
輝煌華麗的室內,半晌沒有聲音。
蕙寧公主期盼眼前人能對自己敞開心扉,卻又知曉不能急于一時,琢磨了再次開口:“待生辰之后,你便十三了。上回周老夫人與我說起,道你母親雖然不在,可終身大事是斷不放心交與宋氏之手。”
陸思瓊征然,驚訝之色溢于言表。
對方見她如此,安撫道:“你莫擔憂陸家會多想,這事關系到你一生,斷不可能退讓草率。我雖不是你至親,可真要干涉,卻也不怕陸家不同意。”語氣堅定,暗帶保證。
“讓姨母操心了。”
蕙寧公主見狀,似心有無力,松開對方之手,閉了閉眼改言道:“罷了,此事暫且不論,省得你總緊張。”
陸思瓊其實不曾緊張,無措倒是真有。
她怎么也想不到,蕙寧公主特地遣人接自己過來,是為了談以后的終身大事。
若是外祖母尋她說這些,或者大舅母出面,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然蕙寧公主……
她對眼前人今日所表露出的情緒,有些茫然。
印象里,公主從未待她如此熱切過。
她思緒萬千,卻不知蕙寧公主亦心中掙扎著。
深思熟慮了番,又凝望起眼前少女,最終隱約無奈道:“這事瓊姐兒你且放在心上,無論是周家還是本宮,都定會護你。”
特改了稱呼,陸思瓊明白,對方這是在用“公主”的身份允諾。
她受寵若驚,為突來的這份關懷感到莫名。
至旁再次謝了恩。
蕙寧公主這方揮手,“去園子里尋靈姐兒走走,這公主府你往后有時間便常來走動,你知道本宮歡喜你。”
陸思瓊應了,退出寢屋,徒留蕙寧公主一人獨坐。
她撫了撫額跡,半晌從廣袖里取出一枚羊脂玉。
捋過那半舊的明黃流蘇,未戴護甲的左手指腹輕輕摩挲。后又低首,視線定在被纏枝脈絡圍繞的二字之上:隆昌。
侍女引路,陸思瓊到了花園偏隅,果見四表姐正抱貓逗弄。
看見她,周嘉靈將懷中之物交給旁邊婢子,上前關懷詢問:“瓊妹妹,你過來了,公主尋你什么事兒?”
何事?終身之事?
陸思瓊不便啟齒,只好看了看左右。
后者暗想蕙寧公主是潛退了眾人私下與表妹所談,定是秘事不該說于人前,理解之后倒也釋然,轉身跟對方論起貓寵。
及至離開,蕙寧公主都未再尋她談芳誕之事。
馬車里,錦綢名繡為枕,珠簾搖晃。
周嘉靈嘀咕費解:“本以為蕙寧公主尋你是因為生辰之禮的事,既然沒提,那到底是什么事?
我覺得今兒姨母對你的態度也有點不太對勁,總是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還讓我避開,后來到底對你都說什么了?妹妹,沒為難你吧?”
她突然語氣急切,滿目關懷。
陸思瓊心暖,握了她的手搖頭,“沒有,公主說她待我與你一般。”
頓了頓,究是沒有瞞她,“有跟我提到生辰,只是深意好似是覺得我年紀大了,憐我生母不在,道想替我終身做主。”
“終身?”周嘉靈驚呼反問。
陸思瓊剛想讓她輕點,卻正聞道上一陣“nn”的馬蹄聲。
高馬上少年與車廂擦身而過,疾至公主府門前停下。
翻身下馬,將繩栓交與上前的侍衛。他回頭望了眼漸遠的華蓋馬車,隨口問道:“剛是何人離府?”
侍衛恭敬應答:“回二爺,是德安侯府的二姑娘與榮國公府的四姑娘。”
“母親請了周表妹過府?”
少年輕聲低喃,那侍衛以為在問自己,忙又接話:“是公主特派人去侯府請的陸姑娘。”
“陸家?”他眉宇微皺,眸光探究尋味。
車廂內周嘉靈放下簾幕,同對面的人言道:“是景凡表哥呢,他準是得了九王爺在公主府的消息而來的。”
“該是這樣。”陸思瓊心不在焉。
“嘻嘻,想景凡表哥往日那般驕傲,自不設防被人欺了之后,到現在都沒再去府里。”
提及這話,周嘉靈卻又好奇:“話說,公主這回確真奇怪,不替景凡表哥出頭便罷了,還使姜御醫去給韓邪問診?著實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