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靜安堂請辭的時候,陸思瓊看得出祖母情緒低迷,該是對她時常外出卻又不把事告知的不滿。
但周家已然派人,侯府便不可能落對方顏面。
望著孫女消失在門簾外的身影,陸老夫人擰了擰眉頭,同身邊人嘆道:“我的親孫女,終日被旁人請來請去。不是我養大的,終歸跟我不親,瓊丫頭心里怕是只有外祖母,沒有我這個親祖母了……”
俞媽媽聽了,自是安慰:“老夫人您別多想,老奴瞧著二姑娘不是個沒心的,您待她如何想來都會記在心上。”
“僅僅記著又有何用?心向著外家,我平素那般疼她,問起話來總藏著掖著。”
陸老夫人心有薄怒,孫女得權貴照拂呵護對她來說確實是喜聞樂見,可這關注越過了本家,教外人瞧著豈不以為侯府是在巴巴的送姑娘去攀親?
“自瓊丫頭被接回府后,每年年關剛過,周老夫人總要將瓊姐兒接去榮國公府住段時日,甚至小擺宴席賀她年長,好像在我們陸府過的春節便不算似的?”
她語氣微忿,眉頭緊鎖:“二月中才送回家來,這月又接去小住,住了半個月,這沒幾日又遣人來接了。
我念她追思亡女,將孫女養在她二老膝下,如今卻是越發過分了,這到底是我陸家的姑娘還是她周府的?”
俞媽媽懂得主子心思,往常二姑娘前往榮國公府再是頻繁,她皆是樂見其成。
這回遷怒,八成是因為前幾日姑太太來府上找二姑娘出面去求周家被拒,便難免對榮國公府存了怨念。
在旁斟了茶奉上,寬解道:“您何必為這動怒,二姑娘是周老夫人養大的不差,可您才是她親祖母,這血緣至親的關系,怎是旁人幾年撫育恩情就能抹掉的?
況且,二姑娘年紀雖小,可知書識禮,往日待您孝順之至。您若真不喜她常去周府,待她回來后說了便是。”
陸老夫人哪里是不愿孫女去周家?
十年前,她便是顧著陸家的前途才允許親孫女被抱去榮國公府撫養,為的就是以防周家因陸周氏的離世而漸漸與侯府斷了往來。
事實上,近年來榮國公爺在朝堂上,對德安侯這過去的女婿亦多有照拂。
誰能說不是因為瓊姐兒的緣故?
是以,闔府上下皆知二姑娘同周家感情親近,對陸家來說是有益無弊。
老夫人心中自然更是明了,然她日益年邁,想有些事亦不如年輕時理智。長房的嫡孫女她重視,但如今在她膝下承歡的日子倒是比不得外人,有所氣憤亦屬人之常情。
可事難兩全,俞媽媽暗嘆了聲,只能勸解著讓對方想開些。
陸思瓊乘坐小轎到頤壽堂外,由丫鬟念夏迎了進去。
大舅母沐恩郡主與三表哥周希禮皆在屋里,她莞爾笑著逐一行禮。
沒等周老夫人開口,沐恩郡主便先起了身兩步過去,拉了陸思瓊的手道:“那日你離得匆忙,我還是后來聽靈姐兒說了才知道。怪我這當舅母的思慮不周,讓你冒了雨回去,身子沒著涼吧?”
她是真將眼前人當親閨女待的。
望著鮮亮奪目的婦人,陸思瓊搖首:“舅母,我沒事。沒跟您辭行是外甥女的疏忽,還請您別見怪了好。”
笑語微嗔,帶了幾分鮮有的撒嬌。
聞者將她摟了便同老夫人佯怒:“娘,您下回若在這樣著急了把瓊姐兒送走,我可是要跟您急。”
周家婆媳相處素來融洽,后者聞言,眉眼開懷著笑了接話:“你做足了好舅母的樣,當著瓊姐兒面編排我,倒顯得我這當外祖母的狠心了。”
這等場合亦是慣有,陸思瓊并不見外,只又過去攀了周老夫人的胳膊道:“外祖母哪里會狠心,您待思瓊從來便是最好的。”
“你這丫頭,我一把年紀,倒是要你來哄了。”
嘴上說著這話,眼角的笑紋卻深了幾分。
站在一旁的周希禮不時抬眸瞅向少女嬌笑明媚的容顏,又似害怕被人撞見般很迅速的挪開,周而反復,耳根子卻漸漸紅了起來。
幾人說笑了番,周老夫人突然詢道:“聽說侯府里的玨哥兒前陣子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陸思瓊微滯,她們相處的時間雖多,但外祖母并不喜歡與她談陸府里的事。
不過轉瞬亦如常答了話:“沒什么要緊,四弟只是小毛病,耽擱了救治才鬧了一場,現在用湯藥調養著不日就能痊愈。”
“瓊姐兒你開的方子?”
她懂醫,在周家便更不是秘密。
陸思瓊點頭,“父親本是請了張御醫給四弟診治,但那天張御醫在宮中侍奉皇后娘娘,四弟的情況又嚴峻,我便開了藥。”
“你從小聰穎,學什么都快,那些個醫經藥本,但凡過目便不會再忘。”
周老夫人并未責怪,亦無不悅,只似在做感慨:“然你到底是世家之女,有些言行還得注意。你父親在朝為官,他閨女與人救治這等事到底不能外傳。”
“思瓊明白。”
她隱約有些理解父親昨兒尋她訓話的原因了,想來他以為自己如此是外祖母培養的吧?
怪不得隱約對周家透著不滿。
陸思瓊何嘗不明白其中要害,是以她懂醫多年,不說周邊親屬抱恙,但凡自己身體不適皆是請了大夫來瞧,那日給玨哥兒看診,實乃事急從權。
見她低眉認錯的模樣,沐恩郡主心中不忍,啟唇說道:“娘,瓊姐兒心善,愛護幼弟才出手的,且又不是給治壞了犯錯,您就別說她了。”
周老夫人本不是怪罪,但見外孫女表情乖順,又心生憐愛。
張了口想說什么卻突然止住,改同兒媳婦嘆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的意思,哪里是在怪瓊姐兒?”
“兒媳自然明白。”
沐恩郡主話落,瞅了眼外甥女,竟是同老夫人一般欲言又止。
陸思瓊心思敏銳,早覺得此次去陸府接她定然有事。
現見二人皆是猶豫徘徊的神情,不由主動開了口問道:“外祖母,是否有事要交代思瓊?”
婆媳兩聞言,對視了眼。
沐恩郡主思忖了會,率先回道:“瓊姐兒,你懂醫術,府里有位客人,想你去給看看。”
陸思瓊雙眸呆滯,完全反應不過來。
讓自己來問診的?
榮國公府里但凡有人身體不適,從來都有名醫照看,何況太醫院里還有許多御醫,皆可召來。
如何就用得上自己?
且祖母剛還與她說了問醫這事,提醒著往后要多注意,眼前這狀況……陸思瓊很不明白。
而府里的客人,這亦不難猜。
四表姐早就告知過她,道那名喚作韓邪的男子水土不服,近來都下不得床,昨兒在公主府又碰著了姜御醫。
是以,除了他,不會有旁人。
思及此,陸思瓊眼前似又浮現出那雙赤.裸尋味的眸子。
轉望向外祖母,見后者頷首。
她迷茫不止,適時三表哥匪夷的嘀咕聲傳了過來:“娘,那個韓公子到底從哪里聽說表妹會醫術的,還指了名要她去看?”
聽說、指名?
隨聲望去,只見素來溫文儒雅的三表哥正滿面煩躁,盯著大舅母無聲的表達不滿。
沐恩郡主似沒想到兒子會在這時出聲,瞪了眼對方,同陸思瓊解釋道:“瓊姐兒,是這樣的,他初至京城,水土不服人有些發熱。
早前請大夫開了藥皆不見效,前兒蕙寧公主府上的姜御醫過來給他診脈,那韓公子卻是不配合了。”
“不配合?”
皇家御醫自然醫術高超,陸思瓊亦不認為姜御醫會治不了個水土不服之癥。
然回想起昨兒遇見姜御醫時他沮喪的表情,原是病人不肯配合?
她還真不明白那名韓公子為何要如此。
“可不是?現如今還躺在廂房里,也不知是從哪得到了風聲,非說只信得過你的醫術。”
沐恩郡主說完這話,表情都有些尷尬。
陸思瓊雖不自然,但因早就隱約覺得那名男子是在針對自己,故除卻之前的驚詫,現在便沒有太多震撼。
畢竟,被人那般瞅了番,如何還可能當做若無其事?
此刻奇就奇在,外祖母與大舅母居然會同意那人的要求,真讓自己去給陌生男子問診。
榮國公府注重禮規,且以周家的地位與大舅母的身份,不可能隨便對人服軟。
韓邪,到底是何身份?
既是沖著她,陸思瓊亦不是怯懦的,且心中諸多謎團,乃至昨兒蕙寧公主尋她反常說出那些話,都是在韓邪出現之后,她自懷疑這其中有所關聯。
陸思瓊干脆應下,倒是讓屋內人有些吃驚。
不過這會也不是能耽擱的時候,得了陸老夫人的點頭與叮囑,沐恩郡主親自帶她去外院客房。
韓邪被安排在獨立的院落里,剛進院門,便見侍婢們端著飯菜退出。
陸思瓊隨意掃了眼,皆是羊乳肉食等食,且已被動去大半。
她不由納悶,這人當真水土不服、食欲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