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廚房里取來的吃食,雖亦精巧,卻談不上如何精致特別。
龔景凡從小揀衣挑食,蕙寧公主對他的飲食穿行更是格外關照,眼前的點心若換在平時,他定然都不會去碰。
畢竟,他本就非那些貪嘴好吃的閨閣女,從不喜用諸類吃食。
可此時心中記著是身邊人特地為他安排的,雙手竟未停頓片刻,無論是何品相的糕食,若似失了味覺般,入口只覺得甜。
沒了金貴公子的氣度風華,頗有幾分狼吞虎咽之感。
陸思瓊瞧著,無聲的替他添水,也不多言相勸。
四五碟吃的,最后盤底明亮如鏡。
隨侍的書繪伺候其凈手漱口之后,退出廳堂。
她手中尚端著水盆,剛出屋外就碰上身后的竹昔,險些將手中之水打翻,緩了緊張就朝對方使眼色。
二人到了東次間的廊外,書繪放下手中東西,開口即是嗔怪:“怎么毛毛躁躁的,剛差點撞了我。”
“姐姐,”竹昔握上對方胳膊,覷了眼小廳方向,湊頭過去壓低了嗓音詢道:“姑娘公然招待龔二爺這事,回頭肯定會傳出去,可怎么好?”
哪有待字閨中的少女,在自己的院子里款待個外姓男子的?
孤男寡女,哪怕定親在即,也免不了私相授受等閑言碎語。
自家主子慣是謹慎,怎的最近再三反常,盡做些授人話柄的事兒?
書繪早前雖有同感,見竹昔滿面憂心,當下卻也不慌,徐徐回道:“姑娘做事定有她的道理,我不瞞你,剛剛她差我去大廚房拿點心時,便直言了是用來招待龔二爺的,想來沒忌憚著被別人知曉。
再說。龔二爺是未來姑爺,現在便是與姑娘常走動了些,又有誰敢說他的不是?”
書繪含著笑繼續耳語:“何況,姑娘這幾日情緒不對。今兒更是愁眉苦臉的,也唯有龔二爺來了才見笑容,能說幾句玩笑話。
咱們都是伺候主子的,她若不暢快差事也不好當。
我私心想著,再多的禮儀規矩在龔二爺面前從不值一提,如今姑娘都拋去了,我們若過去說這說那,平白擾了他們興致。”
竹昔聞之驚詫,這竟然是循規蹈矩的書繪能說出來的話?
她為難著表情,遲疑道:“可、可咱們姑娘情況不一樣啊。”緊著眉頭。格外憂心。
二姑娘自幼喪母,受外祖家養育,歸府時早已知事。
她生性好強,總是將最得體的一面呈現給府中,唯恐被人道沒有教養。遭了輕看且連累周家聲譽。
因而,陸思瓊縱使有任性有沖動,亦都能自制住。
可現在這些舉動,不是將往日努力付諸東流嗎?
竹昔是在心疼、惋惜。
主子若從一早便率性而為,不在意外人眼光或者旁人碎語,求個開心倒還值得,現在……
越想越覺得不妥。總覺得二姑娘在自暴自棄。
她心情沉重,轉身欲往小廳過去。
書繪見狀,忙伸手阻止,拉了對方衣袖搖頭:“這會子你去做什么?你要真有什么話,等龔二爺走了與姑娘去說,如何都不能當著……”
話沒說完。竹昔就出聲打斷:“我不會亂來的,再怎樣都是主子的事,哪容得我們做婢子的干涉?
我就是想著,你我都走開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尋不到人可如何好?”
說著,折回去,立在門外悄悄一看,正見著少年紅艷袖角高抬,遮擋了她家主子的容色。
又趕忙將腦袋縮回。
室內,陸思瓊亦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視線被掩去,伸手就要揮開。
耳旁則響起少年溫溫潤潤的嗓音:“別動!”有種不容置喙的強勢。
陸思瓊雙眸轉了轉,盡是不解,剛要再開口時,龔景凡又道:“釵歪了。”
釵歪了,他好心替她扶正。
鏤空的蘭花珠釵,上面綴了幾顆瑩白珍珠,素而不失雅意。
龔景凡雙耳雙頰都顯紅著,指間觸及簪身,微覺涼意。視線一滯,繼而唇角下彎,露出吃飽喝足后的第一抹狡黠。
兩指覆上那枚最大的珍珠,微微用力收于掌中,又隨而滑入袖內。
下一瞬取下珠釵,“呀”了聲驚道:“你這珠釵壞了。”
剛一系列的想法動作不過發生在瞬間,陸思瓊未知就里,“嗯?”了聲抬眸,眼神詢問。
后者一本正經的將珠釵遞于對方面前,不慌不急的說道:“你看,上面的珍珠掉了。”
今兒的事情較多,陸思瓊腦中混亂,怎會在意一顆珍珠的掉落,根本不記得是何時何地的事。
何況,她亦不是太在意這些瑣事的性子,點點頭回道:“罷了,只是支釵而已。”
話落,伸手就要接了置于旁處。
龔景凡自然不肯,眼見著對方的手就要接近,反手就將珠釵收了回去,退后兩步道:“這樣,你請我吃了一頓,我幫你修這個。如此說來,你便不虧了。”
“不必了。”她有點跟不上這邏輯。
“怎么能不必?我從來不欠人東西的。”
龔景凡不依,堅持中帶了幾分無理取鬧,固執道:“我說給你修好就肯定能給你修好,你莫要小看我的本事。”還似模似樣的挺了挺胸。
他是有執著脾性的,陸思瓊亦不多糾結,妥協般的點頭。
龔景凡滿意一笑,接著問她:“那你下次什么時候方便,我把釵給你送來?”
這算是約定?
陸思瓊實則于感情方面并不遲鈍,眼前人的那點心思亦不難懂,如何能看不出來所謂修釵的背后之意?
不過是為他下次來找自己尋個理由罷了。
可就算是沒理由,如這回般,他難道就撰不出個名頭過來了?
想說他這話有些幼稚,又覺得不妥,只抿唇笑了笑,哭笑不得。
這份笑意,瞧在龔景凡眼中。心中可謂樂開了花。
興奮之余,又恐對方反悔,強調般嚴肅道:“那就這么說定了,下回我尋你出去。你不準不去,做人要言而有信。”
陸思瓊歪著腦袋,凝視他片刻,剛想說話,乍聞得外邊動靜,有腳步聲自院中由遠及近。
抬頭看去,見是靜安堂的彩鴛同琉璃二婢。
身后還跟了好幾個端盤捧物的小丫鬟。
進屋見到龔景凡,均不意外,彩鴛行禮后得體說道:“老夫人聽說有貴客臨門,府中安排不周。特讓奴婢送些吃物過來,請二姑娘好生招待,莫要怠慢了來人。”
字字句句,提的不是龔二爺,而僅用貴客代替。
陸思瓊目露賞識。到底是祖母身邊的大丫鬟,說話做事滴水不漏,這說法可不周全嗎?
人還是自己招待的,他日便是有什么話,亦不是她管教不當。
“擱下吧。”
小丫鬟魚貫而入,先撤去原先碗筷,又再次擺好。
滿桌飯菜。
非用膳之時而如此。祖母果真有心。
陸思瓊澀上心頭。
抬眸,卻笑吟吟的望向龔景凡。
他已起身,吃了東西說了話,又約好了下次見面,誰還有心思吃這些油膩的菜肴?
真要不給面子,他可不顧對方是誰。
直接說要離開侯府。陸思瓊沒有挽留,讓書繪送了出去。
靜安堂的人尚未離開,立在原地有些尷尬,陸思瓊沒說什么,客套了幾句讓她們傳話。替自己向祖母致謝。
之后沒多久,府中有傳言,道四姑娘惹怒老夫人,兩人閉門談話時,遣退了所有人。
可站在園子里的人卻能聽到四姑娘的哭聲。
直等二夫人孫氏到來才打破那份詭異氣氛,后不知二夫人替四姑娘說了什么話,陸思瑾被遣回了蘭閣,不準出門。
陸思瓊知曉時,微微一愣,二嬸母?
在她看來,孫氏是個挺聰明的人。
往日雖比不得四嬸母那般能討祖母歡心,也籠絡不了下人,可待人處事卻都還算可以,哪怕沒有真心也不會有什么害人之意。
她怎么會突然替四妹說情?
聯想到書繪在清輝堂外看到聽雪進院子,明白其中必然有蹊蹺,否則是不可能說動二嬸母出面的。
但就這么放過陸思瑾?
連素好性子的陸思瓊都覺得不能,甄家五妹妹,那可是條人命。
陸思瑾竟然也做得出來?
其實早前,她就發現四妹的說辭遮遮掩掩,隱隱覺得甄五的事決非如她說的那么簡單。
就當真是用帕子迷昏了,然后甄五不小心失足?
陸思瑾說話時眸中的閃爍,難道不是在替誰掩飾些什么?
她身后之人,到底是誰?
在德安侯府里安插細作,收攏一個長房不得寵的庶女,又有何目的?
若換做自己,尋上四妹,那必定是她有一定價值,可以替人辦事。
然以四妹在府中的地位,平日活動交涉的僅在內宅,又能幫人做些什么?
若是朝堂之事,父親辦公在外院,拉攏一個閨閣女顯然不明智。
難道,陸家的內宅,還有何勞人興師動眾的?
細細一想,莫不是自己?
賜婚懿旨的盜走,陸思瑾因王氏而厭惡她,卻又屢屢登門……
陸思瓊面色沉重,獨坐了許久。
日落時分,聞得府人議論,道今歲突厥進貢的時臣剛抵達京城。
她的腦海里,驀然跳出一個人名:韓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