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歸桐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告別

第一百二十四章告別

二月的常安城,春意漸明。

高柳夾堤,土膏微潤。

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

寒封了一冬的湖面漸漸化開,波色乍明,鱗浪層層,如新鏡乍出匣而泛冷光。

去年這時候,早有好些風流士子閨閣千金冒著倒春寒去城郊踏青了。

今年舉國縞素服國喪,自是沒有那趁興踏春之人。

惟見那雪白的靈幡在春風中輕輕晃動,給整個常安城踱上一層化不開的悲傷。

郭圣通在這時才從母親嘴里知道,原來王皇后名靜煙。

靜煙臨碧樹——

多美的名字啊。

只可惜王皇后這一生凄苦不堪,臨死之前還要遭受喪子喪孫的打擊。

好在,都過去了。

她終于得到解脫了。

郭圣通留戀塵世間的溫暖,一向覺得哪怕再難也是活著好。

但見到王皇后后,她不得不承認死對王皇后才是最好的歸宿。

只是不知道王嬿如今怎么樣了?

郭圣通很有些擔心她,怕她的失眠癥因此又反復。

好在二月末的時候王嬿終于傳召她進宮。

迎她進宮的還是陸女官,她一面走一面說:“殿下也沒有哪不適,就是想見見女公子。”

這是在告訴她,王嬿的失眠癥沒有反復。

郭圣通放下心來,心中卻又涌起新的疑惑來。

王嬿會跟她說什么?

郭圣通到了寢殿外,陸女官就站住腳不再隨她進去。

王嬿枯坐在案前等她,聽著腳步聲也沒有回頭,只執起越窯青瓷壺往白玉杯中倒水。

“也不要見禮了,坐吧。”

郭圣通便真沒有見禮,依言跪坐王嬿對面。

她抿了口水,卻不妨竟是酒。

郭圣通毫無準備,被這辛辣的味道差點嗆住。

“孤忘了,忘了這是酒——”王嬿見她狼狽的樣子,眸中有了些微笑意。

郭圣通這才發現王嬿已然喝得有些暈暈乎乎了,她忙起身道:“臣女為殿下要點解酒湯來。”

“不——”王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醉了舒服,讓孤醉一回吧——”

一月之內連失四位至親,可以想見王嬿該是如何痛苦。

醉了最起碼能麻木些,錐心的疼痛也來得慢點。

郭圣通便不再勸,只收起了案上的酒壺。

王嬿踱步到窗前,“桐兒,你知道嗎?孤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

她的語氣故作輕松,卻還是被孤家寡人四個字戳到了傷處,瘦削的身影微微晃動了一下,好似一把尖刀插進了她的心窩間,堵住了她接下去的話。

郭圣通見她這模樣心酸不已,鼻翼抽動,眸中也起了水霧。

王嬿徐徐回身,拍了拍她的肩,無奈嘆氣道:“你這孩子,心倒是挺軟。”

她定定地望著郭圣通,真誠地道:“你這一生一定會平安喜樂,不會像孤這般。”

“殿下——”一行清淚從郭圣通臉上滾落下來。

她從不知道語言會是這般孱弱無力,好似再多的安慰在王嬿面前也是蒼白的。

王嬿搖著頭為她拭去淚,“傻孩子,好生生哭什么呢?

孤這一生是早就沒有盼頭了,你的路還長著,你會過的很如意的。”

恍惚間,先帝夢中殷切的囑托又響在王嬿耳邊。

“……活……活下去……”

陛下,你知道嗎?

活下去真難。

真的很難很難。

郭圣通淚眼朦朧中聽著王嬿這話不祥,忙伸出手搭在王嬿手腕上。

王嬿輕笑著收回手,“孤沒病,孤只是——”

她輕輕轉過身去,語氣幽冷,“只是覺得活著實在沒意思了。”

薄薄的窗紗被金絲輕輕束住,陽光撒了一地。

“桐兒,你知道嗎?

孤的四個兄長中竟真有三哥得著了善終。”

王嬿的話好似平地驚雷砸得郭圣通有些醒不過神來。

這是說太子王臨根本不是自殺?

郭圣通一直都不信王臨會自殺,他沒有理由要自殺。

唯一說得通的解釋就是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可,王莽為什么要逼死這個唯一的嫡子?

王嬿回首見郭圣通震驚又茫然,楞了楞,滿是酸澀地道:“是了,孤忘了。

他把負責審訊四哥的司命從事都殺了,你上哪知道呢?”

她臉上的譏諷越來越重,“可這樣就能瞞下來嗎?

想知道的人終究都會知道。

史書將來亦會寫明,是他逼得三哥自殺謝罪。

他的四子一女,有三個都死在他手上,也是空前絕后了是嗎?”

王嬿不需要郭圣通答話,只需要她傾聽而已。

她頓了頓,便像忽地想起什么般地道:“說錯了,他哪是四子一女啊?

他趕在三哥死前讓三哥上奏就是怕兒子都死光了絕后,于是——他又有了兩個兒子——”

怎么聽著竟像是在王安上奏前,王莽就對王臨起了殺心呢?

王嬿不說,郭圣通自然也不會問。

哪怕心底的好奇不解撓得她有些難受,她也沒有問。

她知道自己只是好奇,沒有一定要知道的必要。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終于知道事情的真相。

王皇后病下的那年冬天,王莽為了勸慰她特命王臨住在宮中侍奉她。

一來二去地,王臨喜歡上了王皇后身邊的原碧。

卻不妨原碧早已被王莽所占。

愛而不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王臨因此對王莽起了殺心,卻一直沒有下手的決心。

反倒是想起兩個死在而立之年的哥哥,心中涌起了濃重的不安。

王臨彼時也正值而立之年。

他寫信向母親傾吐不安,卻沒想到這信無意間叫王莽看到了。

王莽因此大怒,等熬到王皇后病逝后立時把王臨和原碧下獄,逼迫他們自殺。

太子妃劉愔是國師公劉歆之女,善觀星象,曾告訴王臨木與金合,宮中當有白衣之會。

白衣即喪服。

王莽以為太子妃此言是在詛咒他,亦逼著她自殺。

至于太子良娣甄璇是不是無辜的,王莽哪管那許多,一并殺了個干凈。

“桐兒,回去吧。”王嬿忽地道。

郭圣通只當王嬿是想獨自靜靜,便也沒有多勸。

她去外間要了解酒湯放在案上,又囑托了陸女官倘若王嬿的失眠癥再犯一定要盡快傳召她。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王嬿說的是她回真定去。

等著天下反歌四起,母親起了還鄉之心,郭圣通三番四次地想進宮去和王嬿告別卻被拒,她才明白王嬿那時就是在和她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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