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說罷,往內閣去了。
夏元吉細細思量,便明白了解縉的心思。
解縉不關心戶部,甚至于不關心諒山,他所關心的,就是郝家能不能下得來臺,說到底,國事次要,這人事才最是緊要。
夏元吉的心里微嘆,搖搖頭,竟是覺得有點兒心冷,說到底,許多的仗義執言,諸多的所謂謀劃,無非就是一己私利罷了,他看穿了解縉,看穿了許多人。從某種意義來說,他也是厭惡郝風樓的,可是厭惡郝風樓只是就事論事而已,夏元吉認為,郝家這樣做是牟私;可是這解縉,又和郝風樓有什么區別?今日殿堂上,自己據理力爭,解縉卻是默不作聲,方才那一席話盡都是自己的機關算盡。
可是……有誰真正想的是,征暹羅,到底是對是錯,對國家是有利還是有弊。
夏元吉回到了戶部部堂,一個堂官上前笑吟吟的行禮,道:“大人,方才五軍都督府,又來催告錢糧……”
夏元吉壓壓手,面色凝重地道:“且先拖延幾日,江西、湖南二省的錢糧要算出來,送到老夫這里來過目。”
說罷,他回到自己的公房,思慮了許久才拿了筆墨,伏案寫道:“啟稟皇上,去歲師出雖有功,然軍馬儲蓄十喪,今歲災眚迭作,內外俱疲。臣聞,好戰者必亡也。微臣斗膽,乞陛下一改初衷,勿勞車駕……”
寫罷,他瞇了眼,似乎有些猶豫,他當然清楚。解縉的話是對的,郝風樓是錦衣衛都指揮使,此次突然奉旨去諒山,必定接受了密旨,或者這暹羅之事本就是陛下的主意。現在見陛下的態度如此堅決,更是印證了這句話,陛下已經說了心意已決,這個時候再去冒犯胡須,福禍難料,尚且上一次遠征大漠。陛下突然召自己前去北京,就似已懷疑自己參與了什么,對自己很是不放心,假若這一次,觸犯逆鱗。難保不會有大禍臨頭。
可是他咬咬牙,卻是冷笑,最后飛速地在后頭寫道:“臣夏元吉冒死稟奏,愿陛下知之!”
朱棣在暖閣里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郝風樓吹牛了,可是郝風樓既然有了布置,又弄出了這么大的陣仗,自己理應給予支持。
從某種程度來說。朱棣還是個很講義氣的人,郝風樓講義氣,不計較后果。為自己效忠,自己若是反而猶豫不決,就不免顯得有些不厚道了。
三個月大功告成,這自然是個笑話,不過朱棣終究還是有那么小小的期待。
旨意已經命人頒布,相信不久之后就咸使天下聞之。朱棣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可是在一個時辰之后。又一封奏書遞上來的時候,朱棣卻是怒了。
奏書是夏元吉遞上的。這份奏書看上去恭敬,實則語氣卻是很重,去年的時候,陛下征漠北,雖然有功,可是卻消耗了很大的國力,這顯然,就是將北京保衛戰的功勞給抹殺了,倒有點責怪朱棣窮兵黷武的味道,后來又說今年內外俱疲,說好戰必亡,措辭強硬,也令朱棣大皺眉頭。
自己剛剛打定了主意,這夏元吉卻是直接頂撞,顯然……夏元吉這是頂風作案,甚至在朱棣看來,這是居心惡毒。
這個家伙……想要做什么?
朱棣的臉色鐵青,背著手在殿中煩躁的來回走動。
夏元吉的奏書自然引起了內閣的關注,而對于解縉,他似乎并不以為意。
解縉似乎感覺到,這未必不是一個大好的時機,夏元吉在朝中的聲望極好,被人稱之為君子,君子之名聞名朝野,這個時候,他仗義執言,一旦觸怒了天子,那么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大家當然不敢抨擊天子,可是就事論事來說,夏元吉反對的,其實就是諒山,這筆帳終究還是要算到郝家的頭上。
夏元吉就像是一只飛蛾,撲向了火苗,隨時可能化為灰燼,可是……
解縉對夏元吉并沒有同情,因為他意識到,這件事有他足夠的操作空間,他叫了人來,一個心腹書吏在此垂手靜候解縉的吩咐。
解縉慢悠悠地道:“近來朝中沒什么不妥吧。”
“回解公的話,沒什么不妥,大家都很安份。”
“噢,老夫還以為都察院的御使會躁動呢,看來他們也是貪生怕死之輩。”解縉低下了頭,便撿起了奏書去看。
這書吏似乎領會到了什么,笑著道:“其實……有許多人義憤填膺,還不是為了諒山的事,只是眼下……”
解縉光顧著看奏書,卻不理他。
書吏只得尷尬的走了。
解公……這是什么意思呢?
無論是什么意思,這一場莫名其妙的對話,卻終究還是悄然傳了出去。
都察院,天子心意已決,御使們本來還肯安份,畢竟他們素知陛下的心性,這件事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可是突然之間卻是有人開始躁動了,首先,便是南京道御使劉石上奏,抨擊郝家妄圖擾亂圣聽,蒙騙天子,懇請天子收回成命。
有人起了頭,后頭就開始一窩蜂了,大家像是瘋了一樣,這個大義凜然,那個一副拼命的架勢。
京師之中,頓時流言四起,動蕩再生!
砰……
朱棣狠狠地拍案。
他的胸膛來回伏動,旋即將一份奏書撕了個粉碎。
這份奏書便是無數彈劾奏書之一,里頭大言不慚,竟是要代表天下百姓,前來請命,就憑他一個小小御使也配代表天下百姓么?他代表天下百姓,豈不是說,朱棣是個獨夫民賊,站在了天下百姓的對立面,若是不順著他的話去做,便是昏君么?
朱棣獰笑,他怒了。
當然,冤有頭債有主,這些個混賬御使,還有一群湊熱鬧的清流,在朱棣眼里不值一提,而事實上,朱棣之所以憤怒,自然不會是這個原因。
這些人,算得了什么,在朱棣眼里,不過是一群螞蟻而已,他站在高處,俯瞰眾生,哪里會在乎這些人。
只是……
朱棣的眼眸掠過了一絲殺機。
事情看上去已經很清晰了,先是夏元吉極力反對,上了奏書,苦口婆心,口口聲聲的說是為了江山社稷,而緊接隨后便是漫天的奏書進了宮中,這意味著什么?這些人當然是不值一提,可是為何夏元吉前腳來彈劾,大家就一窩蜂的來了。
結黨!
拉幫結派!
莫非有些人認為,只要人多勢眾就可起到法不責眾的效果,莫非以為,只要暗中籠絡這些清流御使就可以形成輿論,左右宮中么?
豈有此理!
就在昨日,他還在為夏元吉的事踟躇不定,夏元吉雖然大膽,可畢竟還是有功的,而且品德、能力都不過,是君子,也是干才。可是現在來看,此人……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嘴上冠冕堂皇,背后卻是機關算盡,以仗義為名,妄圖拉幫結派,甚至想要改變自己的決策。
這當然絕不允許,任何一個天子都決不允許!
朱棣又拿起了夏元吉的奏書,這份奏書一直擺在案頭上,而現在,他拿起來,對著奏書冷笑,睹物思人,仿佛在他的對面,就是那個面容清瘦,卻總是‘大義凜然’的夏元吉。
最后,朱棣似乎變得‘心平氣和’起來,只是他的眸光卻深邃了幾分,他慢悠悠的道:“來人。”
一個太監,乖乖的從殿中的角落走出來,躡手躡腳,曲膝跪下,身子佝僂一團,作洗耳恭聽狀。
“傳錦衣衛指揮使同知……”
“遵旨。”
那太監匆匆的離開了。
而在整個暖閣里,所有的宮人和太監大氣不敢出,天子如老僧一般坐定,不發一言,可是大家都明白,今日的陛下很生氣,而且既然請了錦衣衛來,那么必定有人要倒霉了,能讓陛下親自喊錦衣衛來處置的人,必定不會是一個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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