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測再條條是道,仍是摻雜主觀情感的聯想。若無鐵證如山,便是留給不軌者使小動作的余地。
郭知宜有一點點完美主義傾向,慣于在腦中預先構建幾種事態發展的可能模型,反復比較權衡之后,挑出在約束條件下的最優選擇。
劫軍糧,造軍器。地頭蛇一般的匪寇,聲名赫赫的地方大員。郭知宜在四者間畫上雙向箭頭,眉目斂著,手指一下一下地點在案上。
若不是解州兵力已全數被調往全線,她都要懷疑解州刺史暗藏擁兵自重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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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質行路不快,落后陸韶一步趕至靈運城,爾后未再前進,駐留靈運城歇息。
休養一日后,郭知宜孤身而至。
“少見,郡主莫非厭棄了家兄?”范質不時咳嗽兩聲,啜飲口茶緩緩,眼角帶笑,打趣出聲。
郭知宜斂裙端坐對面,抬手止住范質欲起身的動作,“此行想與你談些公事,自是不好教他在場。”
“公事?”
“我想同范公子做筆交易。”郭知宜拿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按住一角,推到范質身邊。
范質的視線先是在對方臉上停留片刻,隨后下降落到面前的白紙。手指搭上紙張一角,展開,逐行看去,神態漸凝,喜怒不顯。
室內彌漫著無言的沉默,窗外的雀鳥鳴聲因這安靜而變得突出。郭知宜不緊不慢地喝茶,并不出言催促。打眼瞧去,那觀賞綠樹白云的目光似乎還挺閑適恬淡。
但范質可不會真的這么認為。透過兩人之間無形的流動的風,他清楚地看到對方凌厲的眉眼,挺直的肩背,和利落綁起的長發,這姿容很容易叫人聯想至一柄秀麗的長劍。
鋒芒半藏。
他心下輕嘆,放下紙張,出聲:“郡主在這份契書說,剿滅山匪后,一應冶鐵器物、作坊保留,解州軍器鑄造交由在下經營,十年之后再收歸朝廷。”
郭知宜:“嗯,這十年之內,賺得的銀錢你可與朝廷對半分。”
范質輕笑了下:“郡主確定朝廷會同意嗎?朝廷明令嚴禁私造軍器,郡主此舉豈非公然違令?”
郭知宜:“我在契書中也寫了,不但朝廷會派人盯著,而且十年里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鑄造軍器,戰時一過,你便只能冶鐵造農具。”
范質搖搖頭,推回去那封契書,“承蒙郡主賞識,只是私人參與鑄造軍器之先河一開,猶如臨洪開閘,暴利之下,人性無存,往后諸事便再不是人能控制得了的。郡主與在下,誰也當不起王朝的罪人。”
郭知宜按按眉頭,退而求其次,“那便等這些器具作坊充公之后,租借于你,隨你鑄造非軍用器具,譬如農具或是鍋碗類平素用具。頭三年不收你利錢,你也無需交稅錢,往后七年,算你與朝廷共同持有這些個作坊,依舊是你管事,朝廷按照提供的器具、原料、地方等一應要件,作價與你攤分賺得的銀錢。”
范質微微頷首:“郡主開出的條件十分誘人,按照契書,在下需為郡主找出解州山匪所制售軍器的去向。但是如果在下能力不足,未找出那批軍器的去向……”
“這個交易仍然作數。”
范質起身,拱手:“那便請郡主靜候佳音。”
郭知宜淡淡笑了下:“解州匪禍乃頑癬痼(gù)疾,萬一除不掉,你可就白忙活一場了。”
范質:“在下以為,匪寇再兇悍,也不及北面遼人粗獷兇殘。”
郭知宜眉眼彎了下。兩人就細節條文商討半晌,終于敲定一紙契書。
郭知宜一張一張收起鋪開的紙張,“我這就著人快馬加鞭送到京城,交政事堂過目。”
范質拱手:“郡主想的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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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
郭知宜與范質協商之際,高行周已遵皇帝暗諭悄悄帶著一隊人馬離開了解州城,直奔北面周漢交戰之地。
郭知宜隨行親衛帶人無聲無息地潛入刺史府,在府中吃食用水中投放迷藥,一夜之間控制住整座府邸。侍衛被打暈綁住,女眷被關押在房中,刺史王異信被秘密帶走。占地極大的府邸從外面看一如往日的氣派。
郭意城闊步穿過長廊,步伐急速,腰間懸佩碰撞出凌亂的聲音。
陸韶落后他一步,走路無聲,“刺史府未搜出任何可疑書信,但屬下按郡主的意思,派人核查了刺史府及各院的賬本,刺史夫人在重點審查之列。經查,刺史夫人院中入賬和出賬數目所去甚多,多筆賬目記錄模糊。匯總梳理所有可疑記錄后發現,所有疑點均指向刺史夫人的胞弟。其弟每月定時會送給刺史夫人大量銀錢,數額之巨遠超其家尋常經營所得,果不其然,暗探在其府中密室搜出大量和山寨賊寇的往來信件。”
郭意城越聽眉頭皺得越緊,雙手緊攥,像被碰觸到逆鱗的幼龍,慍怒的面龐初露威嚴之相。
陸韶垂首,“郡主請康王殿下盡快定奪。”
“沒什么好說的,勾結匪寇,私造軍器,好一個王異信,九個腦袋都不夠他砍的。”
陸韶:“還有山中匪寇,也請康王殿下早做決斷。”
郭意城微微側首:“安安怎么說?”
陸韶略一思索:“郡主的意思,殿下本來就是此次解州之行的主事者,先前的作為也讓人側目。殿下年少有為,是國之幸事,殿下多出出手是好事,教人知道大周潛龍伏虎,杰才輩出,不是什么宵小都能覬覦的。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郡主覺得殿下成長許多,也堪當大任。”
浩蕩的風穿過廊間,激揚起少年壯志。郭意城腦中一肅,胸口百般情緒翻涌,滿溢到嘴邊化成一聲驕傲的冷哼:“不用你們說。”
他轉過頭,深吸幾口氣,掐住沸騰的情緒,腦中盤算:“如今官軍攻勢兇猛,賊寇開始抱團取暖,強攻已不占上風,不如智取。因利而聚,必因利而散,山寨與山寨之間并非同氣連枝,說不定還有血仇,中間一定有隙可乘。”
郭意城喃喃:“可是,該怎么利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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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解州城外駐扎的千余兵馬一夜之間消失無蹤。
往后的接連幾日,陸陸續續有外鄉人進出解州城,眼神游移,飄忽不定,似乎有意觀察什么。然而,不論怎么觀察,這座處處灰磚黛瓦的城池和從前看不出什么分別,褪色的杏旗迎風招搖,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小攤販的叫賣聲、乞兒的討飯聲、婦人的討價還價聲、小兒的哭聲笑聲,高低錯落,交織成一曲再尋常不過的市井雜樂。
環城諸山的山賊再三探查,戒備心一點一點一點地降低。
爾后,埋伏在城中的郭意城和陸韶開始帶人在山中隨機游走,專挑兩三個山寨地盤的交界處徘徊,逮到落單的山賊就下手,一出手必得手,動完手立刻撤,干凈、利落,不留一點痕跡。
如此,反反復復。
縱然理智告訴山寨的寨主這有可能是圈套,但情感上他容不得有人在他臉面上反復橫跳。且不說叫別的寨子看了笑話,自家山寨里的兄弟都因為這事看他的眼神不太正常。窩囊。是,他怎么不知道。但是能動手嗎?萬一是官兵的陷阱呢?他左右為難。
理智派終究是少數,尤其是在一群重意氣的山賊中。于是——清點人馬,出寨,伏擊近來頻頻暗殺他們兄弟的人。
然而,躲在暗處的新仇人沒蹲到,鬼鬼祟祟的舊仇人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