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2章 桂花

許廷彥一面擦拭著指骨間的水漬,一面自謙幾句,三人又聊了會兒閑話,月過花窗,樹影婆娑,兩筒煙也已抽畢。

陳鈞楠見王老板jing氣神足、目光炯炯的模樣,心領神會。

他合掌拍了兩下,門外等候多時的丫頭魚貫而入,在矮榻鋪上絕細的斑竹篾條席子,擺三五艷紅鴛鴦交頸枕,重燒了沉水香,要去落簾,被陳鈞楠阻了,只道窗外月色如銀海,此般景致不可辜負,命將燈芯掐斷兩根,房里頓時明明暗暗,又抬把醉翁椅擱到窗前。

王老板首次見,甚是納罕,指著問:“這藤椅有何用?”

“自是有它妙處。”陳鈞楠輕笑,又低道:“今尋來取樂的是給老爺子唱壽戲的四喜班子,其中有個小花旦,藝名嬌喜,兼工琵琶,也擅彈詞。”

王老板微微一怔后繼而大喜,他在吃筵聽戲時就對這嬌喜印象格外深刻,扮相妖態艷妝,眼波流轉之間百媚橫生,尤其那軟曲腰肢彎折抬壓,分外撩人。

他粗厚手掌拍上陳鈞楠的肩膀,“都道陳老板最擅體察人心,果然是誠不吾欺。”

陳鈞楠微挪一步,不露聲色地拂平衣裳的褶皺,微笑耳語:“她雖然不是風塵女子,也非懵懂,擅些風情手段,王老板莫要嫌棄。”

王老板搖了搖頭,未待說話就有丫頭稟報:“嬌喜姑娘來了。”

陳鈞楠命人領她入屋,就聽得簾櫳簇簇作響,進來個女子,烏鴉發梳成纏髻,才卸了面上油彩,干干凈凈未施粉黛,濕漉漉的,愈發映得臉白若瓷,斜襟鸚哥綠短衫,淡色粉綢挑線褲,一雙紅繡鞋裹著天然俏足,顯出一番嫵媚。

嬌喜偷瞧掃屋里三人,皆是認得。許二爺垂首,泰然吃茶,辨不出喜怒,陳鈞楠身材頎長,眉秀目俊,生性風流倜儻,再觀那姓王的關東商客,亦是相貌堂堂,虎背熊腰,顯得高大魁梧,心下便十分愿意。

她原養在八股老朽之家,母親早逝,因受不住嚴父痛責杖打,同鄉中阿姑偷跑出來。

不想那阿姑見她貌若嬌花、嗓似嬌鶯,便轉手百兩銀子賣給了江湖藝人,那江湖藝人延聘名角教授其花旦應學之技,兩年藝成,便在徽州搭班賣唱,也頗受戲迷歡喜。

嬌喜正恰十六年紀,被巡警局的李司長看中,給了江湖藝人高價,奪了清白身子,哪想李司長妻如豹虎兇悍,放出話來,要唆使地痞毀她容貌、啞她嗓子,她無奈聞風而逃,輾轉了兩三個野班子,終在四喜班落定,逢著有貴客相中她時,也暗掙些私房銅鈿,班主喬四為能分些骨縫肉,倒也睜之眼閉之眼隨她去了。

她此刻朝陳鈞楠看去,搭手見禮。

陳鈞楠揮揮手命下人退離,挾起她的下巴,輕佻地問:“今晚你可受得?”

嬌喜卻朝王老板暗送秋波,話里生媚:“還得爺多憐惜著才是!”

許廷彥早已背手走出房門,湘竹簾在身后簌簌蕩下,把其中所有聲響重掩于內。

夜闌深沉,沒有一絲風,蟬鳴蛙叫,朗月皎皎當空,有疏星零落。

屋內用玻璃容器盛了冰塊降溫,倒不覺得什么,此時在外才感覺到,這八月立秋后的天氣竟然潮濕悶熱猶如溽暑。

鼻息間的香味由淺漸深,層層鋪層開來,由肺入心,他深吸一口,倒是桂花開得正好。

“馬車可有備妥?”許廷彥搖起灑金川扇兒,沉聲問道。

隨行管事許錦稱是,又低聲問:“爺這就要連夜趕回去么?”

許廷彥只嗯了一聲,并無多言。他來此地就為簽一紙契約,事已辦成便沒無需多留,他不多言語,徑直朝二門方向走去。

桂音這些日發燒腦熱病著,晚時昏昏沉沉爬起來,吃了碗白水加鹽煮的面條,沒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再咽不下了,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戲班子里的師兄師姐還在前堂唱大戲未歸,隱約有抑揚頓挫的三弦聲傳來,還未入耳已彌散在空氣里。

月光被桂樹葉篩落,斑駁地映在窗紗上,倒像綴著朵朵霜花,似乎只有這樣想著,才能在這蒸籠一般的天氣里得些涼意。

桂音迷迷糊糊之間,忽被足尖踢到月琴的響動驚醒,坐起身來,挑開半簾帳子,就聽得嬌喜在咬牙抱怨:“是哪個殺千刀的胡擺亂放要害我。”

桂音趿著鞋下床,摸索點燃燭臺,房內昏亮起來。

嬌喜坐到菱花鏡前整理散亂的發髻,不經意地斜瞟她一眼,見她熱得滿臉通紅,皺起眉頭問道:“病還不見好么?這都幾日了?藥吃過沒?”

桂音回話:“燒退了,就是沒有氣力。”

她走至墻角,拎起一水瓶,倒了半缸茶喝,瞥見嬌喜頸子間紅紅紫紫的痕跡,抿了抿唇,把到嘴邊的話同茶一道咽進喉嚨里。

燭火薄薄的光照亮鏡子,嬌喜拔下發釵,看清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也不作聲,只隨意挽好發,再起身從床下抽出個大皮箱,扯著拉鏈嘶啦劃開,翻翻揀揀。

隨后她取出五六件大半新的綢衫及裙子擱在凳上,朝桂音呶了呶嘴,“關東那邊現在要穿厚些的襖子了,這些我用不上,皆送你吧!”

桂音怔愣片刻,很快有些急了,“戲班子不是要進京么?怎地卻往關東去?我要尋喬四問個清楚!”

嬌喜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一面手里忙活,一面說道:“你急什么?誤不了你同大師兄這對有情人相會,是我不能再隨你們進京。這櫻草色旗袍我沒穿過幾次,倒是好看的,也一并送你了。”

四喜班臺柱子武生喬玉林,奉太后旨命進宮唱戲兩年,如今過去大半年,恰逢徽班進京之風正盛,喬四原不想去,卻受京城的聚興戲院相邀唱臺,回報格外豐厚,這才動了念想。

但私下里師兄姐們悄傳,是喬玉林想念桂音,深諳喬四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才想得這法子,誰都曉得喬玉林和桂音互相喜歡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