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3章 面包

桂音聽著嬌喜調笑,雖是羞臊但還是問:“你不隨著進京又是要去哪里?喬四被銅錢熏臭的心,可不會輕易放人自由。”

她接過旗袍,倚在床柱旁,有一眼沒一眼掃過衣襟上滾圓的珍珠扣,白瑩瑩的,像傳教士給的那顆藥片,又圓又大,忒苦,掰成兩瓣,咕嘟咕嘟就著白開水方灌下肚去,卻十分見效,燒很快止住,就是渾身乏力,說過這段話心底起氣,頭也覺得暈乎。

嬌喜斜眼睨著桂音,笑道:“瞧你軟綿綿的樣兒,怕是餓著了吧。”

她也不起身,只伸長胳臂在自己床鋪里掏呀掏的,掏出個透明玻璃紙包裹的東西,遞了過去。

桂音接在手里,湊近燭火一看,里面有四五個鵝油黃圓形糕點,猜測著問:“黃橋燒餅么?”

嬌喜鼻底哼了一聲,“土丫頭!是在洋人店里得的,名叫面包,他們會用片刀從中劃成兩半,夾些果醬吃,有蘋果味、蜜桃味還有金橘味的,那些果醬死貴沒舍得買,我就夾著棗子泥,或白口吃也好。”

隨后她又添了句:“黃橋燒餅那酥皮咬一口,衣前窸窸窣窣掉屑屑,著實丟臉面。”

“你忘本了你!”桂音聽得輕笑,打開玻璃紙的封口,是用細細的金錫箔條錮系的,她就不喜,這錫箔素來折元寶燒給死人用,洋人不懂無畏,可她心里門清兒。

她拈起一個咬在嘴里,看著飽脹鼓實的面團,白牙上下一碰便如撒氣的皮球,愈嚼愈空,到后來就這樣消失在齒間。

她還是喜歡黃橋燒餅,滿嘴流香不說,嚼起來實在,哪怕白芝麻一兩顆掐進牙縫里也樂意。

桂香慢慢吃著,又問一遍:“你真要往關東那里去?”

嬌喜點點頭,起身與她并肩坐在床沿邊,看著紙窗上月光漸滿,樹影參差搖曳,眼神有些發怔,“今日遇見個關東來的王姓老板,有錢的主兒,沒怎么見過南方姑娘,便一心要納我做妾,他無父無母無兄嫂,大老婆年前得癆病死了,也不打算再娶,我覺得挺好,遂打定主意隨他走。喬四那邊不由我出面,他自會去搞定。”

一縷柔軟碎發悄無聲息地遮住眼簾,她抬手往耳后撩了撩,“我如今二十,說不大也不小,整日里似無根浮萍四處飄流,老話兒說花無百日紅,再過些日子年老色衰嗓子啞了,連個依傍的人都難尋,憑喬四無良的心思,那時把我賣進暗寮都指不定,倒不如趁此機會賭個半生安寧。”

桂音聽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稍默片刻道:“那王老板既然有歡喜之意,索性求他把你娶了可好?”

嬌喜笑了,輕撫她的頭,“你是燒昏了頭么?伶仃下九流身份可配不起正妻位,縱是男人愿意也不敢擔險,會被戳脊梁骨辱沒門風的。”

忽聽廊上有腳步聲,是唱完戲的師兄姐們回來,顯見已知嬌喜的事,都圍攏過來恭賀,一時房里熱鬧得不行。

桂音把吃剩的面包重新用金錫箔條扎緊,依舊放回嬌喜床內。

她聽說洋人的面包是用黃油拌了面粉烘烤的,只覺喉嚨膩膩的,胃里泛起惡心,便走出屋子,在院里尋著棵芭蕉葉底吐了一回。

她擦擦嘴欲站起時,聽得喬四在同老婆葉氏說話:“那王老板倒大方,出手就兩百兩買下嬌喜,早知這般該多訛他些銀子才是。”

又聽葉氏冷笑,“你可是舍不得?那樣的破爛貨兒進了京城,唱戲比不得人家,只會一貫撒癡弄憨,過個幾年,賣她百兩銀子都沒人搭理,倒不如趁今大家都如意得了。”

再聽喬四語氣訕訕:“哪里舍不得,這不是賣了么?你們女人……”嘀嘀咕咕遠去了。

桂音呼了口氣,才發覺手心攥出汗來。

清晨林鳥爭鳴,喚醒一簾沉夢。

馬車行進的聲響打破青石巷道內悠遠的靜謐,碾碎夜雨蕩下的落花,轱轆圈圈沾滿桂香。

不曉得誰喊了一聲:“許二爺回來啦!”

樓閣上的大姑娘似無意半開窗牖,紅著臉盼望那嚴遮的車簾能挑開,內里人能抬頭把她相看一眼。

門邊蹲著生煤爐的貧婦,蒲扇扇不動,神情有些惘然,想起數年前午夜一恍而過的富貴太太夢,而流光一心一意催人老,她現在連夢都再無。

挑擔的漢子、砍柴的樵夫及賣小玩意兒的貨郎,皆避讓到屋檐下,唯有騎自行車的巡捕或胳臂挾包的銀行職員,朝坐車夫旁的許錦滿面笑容的揚手招呼。

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追著馬車側邊跑,嘴里脆生生嚷著:“二爺發財!二爺發財!”

許錦掏出早備好的布包,抓出一大把往地上撒,孩子們撒歡兒地追著亂滾的銅板,有枚滴溜溜停在銀行職員油光蹭亮的皮鞋邊,他清咳一聲挪過腳尖遮住,趕到的孩子朝他扮個鬼臉跑開了。

馬車漸行漸遠,秋日的陽光還在牽絆那團褐色廓影,車簾卻始終不曾挑起。

大姑娘失望地闔起窗,貧婦被爐煙熏酸了眼,孩子們一哄而散,銀行職員這才彎腰撿起腳底偷藏的那枚銅板,吹了吹浮塵塞進口袋里。

青石巷道又恢復了平日的靜謐。

馬車停在一處大宅子門前,烏油大門敞著,里頭靜悄悄的。

許廷彥不緊不慢撩袍跨進檻內,老管事許雋擦著額頭的汗匆匆迎來,低聲稟報:“謝家太太領著個小姐在外間聊話,太太說二爺若回來,定要去她那里坐坐。”

許廷彥的未婚妻,即是謝家的嫡女,名喚謝琳瑯。

謝家從前按資排輩在這里算不得什么,只是前年始,他家三爺謝祺被提拔在宮里做事,聽聞頗得器重,還把謝琳瑯接到京城女中念書。

許家忌著這層干系,倒也未多嘴,原想不過去一年半載便回,哪想兩年彈指過了,那謝琳瑯還未曾有歸意。

許母便老大不樂意,明里暗里在那幫闊太太面前輕描談寫地丟了幾句話,大抵就傳進謝家人的耳朵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