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9章 薄幸

許廷彥觀那女孩兒自始至終頭都未曾抬起過,他微微蹙眉,聽葉氏在大發脾氣地罵:“這小浪蹄子不打不行,去,把我那紫荊條蘸了水取來,非把她這身硬骨頭鞭酥了不可。”

喬四扔掉竹簽,往地吐一口痰又拿足底搓兩搓,輕悄道:“明個要進許家宅邸搭臺唱戲,唱花旦的嬌喜走了,其余的尚稚氣,唯這桂音還頂用,你傷了她誰來唱戲?”

葉氏斜眼睨他,陰森森冷笑一聲,“你舍不得了?當我眼睛瞎腦糊涂么,給你臉勿要不要臉!”

喬四咬著牙根,“好了好了,你打死她我也不管,你樂意就成。”隨即轉身一步一晃朝前廊盡頭的房間走,內里擺了幾桌在摸牌九,霧騰騰燒著大煙。

有人問:“還要取紫荊條來么?”

“怎地不取。”葉氏扯起嗓子吼:“不肯服軟,我就要鞭她的賤骨頭。”

許廷彥朝許錦囑咐幾句,撥開人群,下了踏跺,從桂音身邊走過,頭也不回徑直去了。

稍頃功夫,萬國旅館的掌柜匆匆奔到葉氏跟前,板著臉道:“哇啦哇啦像什么樣,又不是有臉的事,我可說清楚了,二樓宿著京城來的大官,惹不得,再吵吵嚷嚷要打要殺的,此地廟小容不得你們撒野,自結了賬尋旁處宿去。”

葉氏這才作罷,但是吩咐待她睡熟后方允桂音不跪。

傻丫攙桂音起來時,只有一個跑堂伙計在邊打呵欠邊添燈油,用眼角懶懶掃過她倆。

他現在對漂亮姑娘沒興趣,忙累一整日看什么都發虛,此時只想快快見周公,或在夢里與漂亮姑娘溫存一番,這也是愿意的。

桂音坐在踏垛上揉著麻痛的小腿,傻丫留了兩塊紅糖粘糕給她,卻忍不住饞把嵌的一顆棗子摳了,留下略深的坑痕。

剛出籠的粘糕松甜黏牙滋味最好,而這個涼透多時,吃在嘴里糙糙的,甜味兒微苦,桂音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吃,怕噎著喉嚨。

傻丫歪頭問:“瞞著多好,不用受這樣的罪。”

“不能瞞著,肚兜被喬四奪去,最須快刀斬亂麻,否則日后被誰發現,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傻丫聽不懂,不再多問,只從袖籠里掏出肚兜還給她。

桂音倏地變了臉色,“還不快扔了它!”又道:“不!把它燒了干凈。”

傻丫哦了一聲,伸長胳臂拎過擱前廊照亮的油燈,取下玻璃罩子,絹帛沾了火瞬間卷燃成一團,就見著那只喜鵲鳥沒了尖嘴,沒了腦袋,沒有羽翼,至后連尾巴也不剩了。

桂音沒了胃口,葉氏那只碧眼貓兒不知何時從房里鉆出,踱到她的腳邊喵喵叫喚,她便掰了塊糕扔給它,貓兒嗅嗅,一舔一舔吃起來。

傻丫沒想到貓也吃這個,托著腮頗有興致地看。

桂音望著天際薄薄圓月,像葉氏梳頭照的黃銅鏡,耳里聽得窸窸窣窣的聲響,是肥碩的灰蛾子扇動翅膀撲燈的聲音。

她似自言自語:“聽聞玉林師兄和尊貴的格格互相喜歡著呢,我不信,他就不是那樣的人。”

傻丫拍著手,笑嘻嘻地附和:“玉林師兄只歡喜桂音,他不是那樣的人。”

桂音聽她說得堅定,心中又有些動搖:“誰知道呢?陳世美茍富貴娶公主,棄秦湘蓮及一雙兒女;王魁中狀元棄桂英娶崔氏;連那兩情相悅的崔生有了功名,照樣對鶯鶯始亂終棄,從來薄幸男兒輩,多負了佳人意。”

桂音八歲被賣進四喜班子,逼著跟師傅學戲。

她看著師姐們站臺上咿呀唱戲,下臺就得供權貴取樂,還要受盡班頭欺侮,遂打心眼里不喜歡學戲,寧愿跟傻丫這般端茶送水做粗使活兒。

因此沒少受班頭班婆蘸水荊條子的毒打,夜里趁無人時,她就躲在柴房偷偷燒熱水洗傷口,痛得呲牙咧嘴渾身發抖。

有晚玉林師哥不知怎么尋來,拿罐金創藥替她邊敷邊道:“在這里命已不由己,你這樣犟著不從,他們會把你賣進娼館暗寮那種下處,至后染一身臟病更是生不如死。”

他拿出黛青帕子替她擦淚,嗓音如常的溫和:“桂音你莫怕啊,好好學戲,日后有我護著你!”

漸漸長大,戲班里的人都曉得玉林的心思,說桂音好福氣。

后來玉林師兄開誠布公當面說歡喜她,問她,可歡喜他?

桂音懵懵懂懂不愿看他失望,漲紅著臉,緊盯自己足尖,半晌后點頭道:“歡喜!”

待玉林師兄從宮中歸返,他們還了喬四兩人贖身的錢,就尋個無人識的地方安定下來,再不唱戲了,做些小買賣什么的,她在家相夫教子,歲月靜好地過一輩子。

她本來有著這般對生活的期許,此時卻忽然心生忐忑不安。

一陣涼風吹的梧桐葉滿地亂轉,夜空暗寂,氣溫驟冷,那蒸籠似的天氣終是過去了。

蟹殼青的天,日光憊懶,霧濃得若不湊近點看能指驢為馬。

有個人踢噠踢噠騎著驢,因他上身實在太長,好似端坐于高頭大馬之上,頗威嚴又睥睨地打四喜班子旁邊經過。

驢是灰白相間,走著走著一撅屁股,奉上二兩金,驢和人都一副神氣活現不得了的樣子,桂音幾個見了捂著嘴笑個不停。

傻丫從霧里跑過來,短粗的手指放嘴前一噓,“到許宅門前,葉太太讓你們顧些體統,還有菱青、柳巧、蘭芝、桂音……”她掰著手指點名兒:“葉太太喚你們到前頭去。”

這是戲班里的規矩,跑堂唱戲,至權貴府宅門前,班頭領著相貌周正的臺柱子寒喧拜見,一顯花團錦簇,好看又漲底氣。

葉氏相貌兇丑,卻不礙她有副好身段,穿了件青花緞面短袖旗袍,人像插在瓷瓶里一朵凋萎的大麗菊。

未料到氣溫驟冷,她涂滿白粉的臉面隱隱泛起淡青,嗓音也莫名顫抖:“一個個頹樣兒,菱青,把衣衫拉拉板正,怎揉七皺八的;柳巧,拿紅膏把嘴唇涂厚些;蘭芝,劉海亂了,梳梳順溜;桂音……”無什可挑剔的。

她頓了頓,調轉語氣:“都記得勿要丟四喜班子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