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住這坊內,戚氏原先早就聽說沈家奶不受婆婆待見,所以說出剛剛那話想激怒華氏,使得她在婆婆與妯娌面前無地自容,可沒想到反過來卻被沈雁個黃毛丫頭三言兩語扭轉了勢頭,沈夫人這一問,她該怎么回答?
沈雁從來沒有懷疑過沈夫人的戰斗力,雖然她從來也沒見過她出手與誰交戰,當然,從跨出二房院門前往正房來的那刻起,她也沒打算過要輸下這場仗。
戚氏半日沒回答,沈雁遂轉向上方,頂著沈夫人那盛夏烈日般的目光,以及陳氏從旁投過來的不明意味的注視,從容淡然地說道:“回太太的話,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顧家的小世子和宋疆說我們沈家的人給榮國公府提鞋都不配,還說皇上要保江山,靠的是榮國公府這樣的勛貴,而不是這些文官。
“我不服氣,他們就把我推到華表上撞暈了過去罷了。”
此話一出,不止戚氏嚇白了臉,就連沈夫人與華氏也皆都跳起來了!
“你胡說!”
“你住嘴!”戚氏指著她,看看與她同時出聲、頂著只大青眼氣做蛤蟆狀的顧頌,又看看她,聲音都開始發顫了:“我們頌哥兒怎么會說這種話!”
雖然勛貴們心底里偶爾確實會有居功自傲的想法,可是這種話豈能在青天白日下亂說?皇上是天子,萬里江山永保太平那是靠的上天和趙氏祖先的庇佑!說是靠勛貴才能保住,那不是嫌死的太慢嗎?就是不說這層,文臣武將之間這么樣相互踩,也是跟如今皇帝拉攏文臣的本意相悖的呀!
戚氏真被這話嚇出汗來了。
她緊抓住顧頌的肩膀,也許用力過猛,顧頌緊咬著牙齒憋著氣,而不敢動彈。
華氏原先是被戚氏氣得發抖,沈雁替她出面說出的那番話她尚且還在震驚之中,如今再聽得她說出這些來,心情就不是震驚兩個字能形容的了!
她的女兒她太清楚了,因為被沈宓和華鈞成他們溺愛著,簡直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她再無畏懼也是個九歲孩子,對著前來找麻煩的榮國公府的人她怎么會展現出這么強大的攻擊力?而且,她一個小孩子,怎么會知道用這樣的話來反擊?——她可不相信向來不肯吃虧的沈雁會沒有目的地說出這番話來!
她暗地里瞪著沈雁,帶著警告的意味。
沈夫人此刻也不輕松,沈老爺是亡國閣老,如今又在大周任要員,自古一臣不侍二主,作為士族名流的沈家這樣本來就讓人非議了,沈雁這話一出來,就等于撕破臉皮跟顧家結仇,這樣要是再跟勛貴鬧僵了,沈家有什么好處?
若是個明事理的,就是明明有這回事就應該瞞下來,她倒好,無遮無攔就說出來了!
但是戚氏先前對沈家的一番輕視,也早讓她心里不舒服,這人從低往高走容易,從高到低處心境落差就大了,想當初沈家也是一呼百應的百年望族,顧家不過是靠著幾分戰功成了新貴,論起根基,跟沈家差得遠呢!
即使不說官位,就是論起輩份,她戚氏也得尊她一聲夫人,華氏就是再讓她看不順眼,只要她一日沒被逐出門去,對外就還是她老沈家的人,沈家的高堂,哪里論到她戚氏指手劃腳?這已經不是計較內宅糾紛的時候了,而是關乎尊嚴門臉兒的大事!
沈雁看起來愚蠢無知,這番話卻等于是替沈家打了顧家一個耳光,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起碼也讓戚氏發窘了,勛貴之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這種話,有了這把柄,他們還能拿沈家如何?
當然,這些都只是關起門來的私房話,面上她是無論如何不會表露的。
她瞪著沈雁沉聲斥道:“雁姐兒閉嘴!”
沈雁瞟見她眼里閃爍的微光,暗哂了聲,垂頭稱是。
“世子夫人勿怪,雁姐兒回京未久,許多規矩都沒來得及教會她。榮國公見多識廣,胸有丘壑,貴府的小世子自然不會說這樣的話。”
沈夫人站在上首,平視著戚氏,露出絲端莊的微笑:“我們沈家并不是那樣不講理的人家,雁姐兒與小世子應只是起了些口角,夫人愛子心切,實乃人之常情。不過往后的日子還長,沈家還有許多地方承蒙榮國公關照,既然只是個誤會,依我看,不如就此言和罷。”
戚氏被沈雁那話嚇得心里早亂成一團,她也是沒弄清楚原委,只知道顧頌也有失理之處,哪里想到還會有這么一番話從沈雁嘴里說出來?沈雁瞎說倒罷,若是沈家那這個事弄上朝堂,那顧家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眼下當著這么多人面,她當然是不便質問顧頌的,否則一個不妙豈不失了自家顏面?
如今聽得沈夫人話中之意,竟是要大事化小,不免暗地松了口氣,哪里還有什么心氣兒揪著沈雁不放?再說沈家根基深厚,面上看著古樸無聲,可是能在兩朝矗立不倒,必是有其過人之處的。
眼下見沈夫人話說得漂亮,便就有了就坡下驢之意。可是一見打了顧頌還沒事人兒一樣站在旁邊的沈雁,她卻是又不甘心起來。
如今再想讓她給顧頌賠禮道歉已不可能,但她也不能就這么放了她!
想了想,便就與沈雁道:“既然一來一往都動了手,這件事就揭過去了。只是你不該如此輕狂搬弄是非,你磕個頭認了錯,這事就算了吧。”
沈雁聽見這話,驀地就笑了。
她把沈夫人拖下水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逼得她出面與戚氏交涉,她和華氏都不夠資格跟戚氏對陣,沈夫人還不夠格么?如今事情到了這步,戚氏還要讓她出來磕頭道歉,也虧她說的出口。
她抬頭看向座上:“敢問太太,這頭孫女兒是能磕還是不能磕?”
沈夫人今兒陰溝里翻了船,居然被沈雁個黃毛丫頭算計得與戚氏同時都沒落著什么好,正憋著一肚子氣沒發,眼下事情終于待解決,她也有心想讓沈雁吃個苦頭,這話問出來,她立時就寒了臉道:“你身為晚輩,磕個頭也無妨!”
沈雁又笑了下。
十年之后榮國公因為治家不嚴,被御史段進喆彈駭得險些落馬,而沈家卻因為屢向朝中推薦人才而深得皇帝歡心,沈夫人好歹也是這百年世家的主母,卻光長他人志氣,一味放低身段去息事寧人,這一刻她可真替沈家列祖列宗感到不值。
搬弄是非……她本身占理,這種喪權辱國的條件她本就不可能答應,更何況,戚氏讓她賠罪用的竟然是這種理由!
沈雁站在地下,仰起頭,眼神先掃了眼暗中緊拽住她手不讓她下跪的華氏,然后再覷向人群里的沈茗沈莘,才將澄凈的眸子轉向上方:“磕頭倒容易,不過世子夫人說的是讓我為搬弄是非而認錯——對了太太,今兒怎么不見大姐姐過來?”
沈夫人見她不聽話,頓時拉下了臉,可是再一想她這看似不搭界的話,眉頭又不由跳了跳。是啊,沈家可不止沈雁一個姑娘,沈府詩禮傳家,不論男女都是講究遁規蹈矩的,而歷代以來,沈家的姑娘也是憑借著這個而成為世人追逐的良妻之選。
這女子搬弄是非重則是七出之罪,沈雁雖未出閣,可這要是認了罪,毀的也可不是她一個人的名聲!
這戚氏看著年輕,竟沒想到字里行間處處陷阱,她都已經放下身段在和稀泥,她還要設個坑讓她跳!這是欺負她好說話么?
沈夫人這一瞥一顧之間,竟已然有了幾分惱羞成怒。
戚氏卻不知這就里,只等著她再發話讓沈雁低頭,誰知沈夫人垂眸看了兩眼手指甲,卻忽然抬頭望著沈雁笑罵道:“沈家幾個姑娘里,就你刁鉆!都怨你父親在金陵把你寵壞了,等他回來,我得好好跟他算算帳才成!”
又扭頭看過來,目光炯炯望著戚氏:“人常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以咱們這樣的人家,孩子們能在一處玩耍,也說明兩家的緣份。
“世子夫人是稀客,左邊魯御史也是我們家多年的老鄰居,常與我們老爺議論詩文。魯御史堪稱朝中的直言諫官,為人清正廉明,魯夫人也是個和氣人兒,常來我們家串門。世子夫人不棄,改日也來吃茶。”
戚氏頓時氣懵了!
這沈家到底都是些什么人?這沈夫人反復無常,如今意思很明顯了,她先是突然笑罵著將沈雁扯開了去,后又扯到與魯御史的關系,這是拿著沈雁先前那番話來威脅她嗎?她敢肯定就算顧頌他們說了什么過份的話,原話也決不是沈雁這樣的,這么說,沈家上下這是合著伙來讓她難堪了?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反復地覷著沈夫人臉色,只見對方目光從容笑意恬淡,看似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讓沈雁跳這個坑,這樣一來,她這趟就什么都沒撈著了!顧頌難道就讓沈雁白打了嗎?
她堂堂榮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什么時候碰過這樣一鼻子灰?
她猛地上前兩步:“沈夫人,今日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