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沈夫人和氣地打斷她,“只是孩子們爭吵幾句,都是街坊鄰居,今兒吵了明兒又玩在一塊兒,還是算了吧,為了這樣的小事傷了兩家和氣,不值。如今大局初定,朝廷正要靠文武百官同心協力造福天下,你我不宜為這種事糾纏不休。
“夫人有空的時候過來串門吃茶,沈家大門隨時為夫人打開。”
吃茶就歡迎,來論理兒就不歡迎了是么?
戚氏氣得七竅生煙,顧頌扯她的袖子往外拽,她猛地甩開他,揚起下巴沖著沈夫人笑道:“多謝夫人相邀!不過沈家門檻太高,我也輕易邁不過來,改日魯夫人上門,還請夫人替我問侯一聲。我榮國公府的人脖子軟,還望二府的大人高抬貴手呢!”
說罷她冷哼了一聲,牽著顧頌,率著丫鬟婆子便就浩浩蕩蕩出了門。
廳堂內外半日都無人言語。
沈夫人盯著門外看了半晌,也才將目光投向面前的沈雁。
沈雁雖覺得那目光似一把把冰刀往自己身上射過來,但是她依然仰臉回望過去,燦爛地朝她福了一福,說道:“多謝太太疼惜雁兒,不惜得罪權貴替母親和雁兒出頭。等父親回來,雁兒一定會好好跟他述說的。”
誰不惜得罪權貴主持正義了?誰替她們出頭了?要說有,那還不是讓她給逼的!
沈夫人看著面前臉皮厚得像城墻的沈雁,聽到她最末尾那句話,深深地吸口氣,瞇眼望向門外那樹杏花,忍住了喚人來打她板子的沖動。
打小就知冷知熱的沈宓是她心底里最疼的兒子,當年為著華氏,沈宓除些鬧得要出家,這些年好歹在她的隱忍下關系有所改善,沈雁回頭必然會跟沈宓說起這事,她會不會真跟他提到她的好處且不說,如果她當真打了她板子,那么沈宓回頭還不得來找她鬧騰?
想到這里,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氣,她生的哪里是兒子?簡直就是孽障!
“下去吧!”
她一下下撫著手里的茶盞,看著面前才半高的沈雁,一雙丹鳳眼垂下來。
自打二房回京,她也沒跟華氏母女見過幾面,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人都說她不喜歡華氏是因為華氏沒有替沈宓生個兒子,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比起這個,更讓她身為一個母親感到難堪和下不來臺的,是沈宓為娶華氏竟然險些與她結仇,還有什么比一個令得母子成仇的女人更可惡的?
所以華氏縱然人品相貌都挑不出毛病,到底是難得她歡心。
就連長得跟華氏極像的沈雁,也不大被她看在眼里。
橫豎母女倆都一個樣,沒規矩。
沈雁朗聲地稱著是,退出門檻來。
華氏本是抱著豁出去也要為女兒討公道的心來的,所以先前在戚氏面前沒服半點軟,這會兒戚氏走了,正覺著到了沈夫人找她們秋后算帳的時候,琢磨著該如何應對,沒想到人家居然可以走了,還以為聽錯,見著坐著的眾人紛紛起身,沈雁也大搖大擺走了出去,這才沖上首福了福,轉了身。
陳氏走在最后,遲疑著不知該走該留。
沈夫人皺起眉來,沉聲道:“茗哥兒莘哥兒呢?”
沈茗沈莘身子微頓,立馬從廡廊下回了頭。
沈夫人道:“古言說非禮勿言,非禮勿聽,你們是沈家的子孫,人家都欺到你祖宗頭上來了你們還不敢吭聲,那圣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各領十下戒尺,然后跪去祖宗牌位前背家訓,再想想你們自己錯在哪兒!”
沈茗沈莘連忙稱是。
陳氏咬了咬牙,看著攤開手掌被打得通紅的兒子,抿唇垂下頭來。
華氏一行回到房里,整個熙月堂的氣氛也開始凝滯下來。
雖說戚氏最后由沈夫人出馬打發了回去,可是先前她拿華氏的出身作筏子,對華氏那番羞辱,仍然讓華氏憤然不已。
“真是要笑掉八十歲老奶奶的大牙!我華家的姑娘好歹也是讀書識字的,她戚家一個走鏢的出身,大字不識一籮筐,在老娘面前得瑟什么?還說沈家識人不明娶了商賈女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有當著人家面這么埋汰人的嗎?我看這榮國公府的人才叫做粗鄙無知!”
華氏坐在涼簟上,猛搖著扇子,氣得一張芙蓉俏臉兒都變成了怒關公。
黃嬤嬤上前替她撫著背,扶桑連忙親手沏著菊花茶,紫英遞上手巾絹兒,一屋子人來來去去,唯獨沈雁垂手站在簾櫳下,如同擺在那里一副掛畫。
總記得前世這個時候她都不得不乖覺些,因為每當有人招惹了華氏,倒霉的她總會被拎出來當滅火筒,根據經驗,從她早上賴床的時間,到她繡出來的女紅,再從她算出來的帳目,到她這些年是如何的沒長進,這些全部都可以被用來發揮。
華氏是她母親,在見識過許許多多三娘教子之類的案例后,作為女兒其實被罵兩句也沒什么,關鍵是總這樣的話也很煩哪,于是慢慢地從七歲開始她就有意識的避開這點,并且對這種危機狀況培養出敏銳的感應力,以至于后兩年她基本沒有再受過什么害。
前世華氏死后,她能夠對身處的環境做出最快的判斷與應變,絕大部分得歸功于這段經歷。
如今時隔十多年,沒想到還能再見到華氏這般生龍活虎,沈雁心里一點兒都不煩躁,相反很慨然。子欲養而親不在,如今“親”還在,她可真是幸運。說到這里她是不是還得感謝宋疆那一推?因為要不是她剛好被撞暈,前世的她又哪里有機會倒轉回來?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華氏搖了半日扇子,火氣也消了些了,這會兒瞄見站在簾櫳下呆呆出神的她,便就嗆聲開了口。說完又想起她回來后還沒來得及讓大夫來瞧,便就吩咐了聲黃嬤嬤,然后執著扇子走過去,戳她額角道:“都是你!總得隔三差五給我惹出點事兒。”
沈雁頭一次被埋怨后沒咕噥抱怨,她摸著額頭抬起臉來,嘿嘿鉆進華氏胸窩,“母親英明神武所向披靡,戚少奶奶哪是您的對手?她讀書少又沒底蘊,論長相論人品母親隨便甩她一千里,要不然父親怎么娶了您而沒娶她呢?這就是區別。——咱才不跟她一般見識。”
華氏瞧著她這么樣,竟不似平時那般不服氣,鼻子忽然也有些酸酸的,她這個女兒平日是頑皮些,可是真說鬧出什么麻煩來也從沒有過,今兒戚氏那般輕辱她,她回不回話都是份,區別是回話之后回頭還要面對沈夫人的責難。
她沒想到小小的沈雁在這時候站出來了,不但堵得戚氏無話可說,反而還將了沈夫人一軍,她不知道在看起來單純天真的她表面下還隱藏著這樣的血性和智慧。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對所受到的輕視,哪里又還有什么真正的怒意?
沈雁見她不說話,還在抱著她的腰扭著。
華氏心下一暖,面上一時卻有些難以適應女兒的這股反常的粘乎,遂佯裝還生著氣,撇頭推開她:“少跟我沒皮沒臉的,等會兒廖大夫來看過后就給我回房去,打今兒起禁足三日,再把昨兒我給你的那副枕面給繡出來!”
只是話雖說的毫不留情,語氣卻軟得像糯米糖,哪里還有半點兇狠的意思?
沈雁抬起臉,嘿嘿跟著她進了屋。
華氏在椅上坐下,微蹙眉望著地下,說道:“今兒咱們雖是沒讓戚氏討著好去,可是不知道這樣一來會不會落下什么后患?”
她這話是沖著黃嬤嬤說的。
今兒沈夫人雖然是在沈雁那番話的夾逼之下出頭,可態度委實算得上強硬,雖說沈家占理兒,可到底對方不是尋常人家,以她們在府里如今的處境,因為沈雁而弄得這么僵,未必是件好事。
沈雁在旁邊撥弄著簾櫳下花架上的一盆睡蓮。
黃嬤嬤沉吟道:“奴婢覺著,就是咱們沒分寸,太太也總是有分寸的,如果真有什么后患,太太定然不會以那種態度示人。”
華氏點點頭,但一雙柳葉眉卻仍然蹙著尖兒。
沈雁看著花盆里自己的倒影,卻是微微地揚了揚唇。
華府歷年與朝堂聯系密切,華氏對于京師這些有來頭的人家都耳熟能詳,但她終究是個內宅婦人,所知的也很有限。但沈雁前世自她死后,又與沈宓父女關系崩裂,一個人直面內外,難免會對所處的大環境有所關注,再加上她后來又嫁給了中軍營僉事秦壽,涉及的朝政上人和事也就更多了。
榮國公府位高權重是不錯,但前些年皇帝頻繁抄斬功臣,于是眼下誰也摸不著皇帝的心思,包括顧家在內的勛貴們在威風八面之余,其實心底里也是對家族未來有著隱憂的,連與周高祖一道打江山的陳王,他們都是眼不眨心不跳地拿下了,誰知道下一個、下兩個又是誰?
榮國公府如今,必然也是外在威風,內在擔憂。
沈家卻不同,即使他們是前朝舊臣,可他們是文官不掌兵權,而且沈家在士族內又具有特別的號召力,周皇為保江山太平長治久安,眼下不但不會殺沈家,更不會輕易治他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