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戚氏頭發長見識短,執意要因為兩家孩子鬧出來這么點小事而鬧個你死我活,榮國公夫婦也絕不會同意的,不但不會同意,只要沈家給個臺階,還會見好就收。到底跟這種意氣之爭比起來,還是取得兩廂的互利共贏比較重要。
而戚氏如果真要撕破臉來鬧的話,她當時又干嘛要氣乎乎地走呢?
所以說,戚氏心里氣歸氣,但是礙于這些矛盾點,她還是不會輕易跟沈家結仇。
沈夫人自然也是清楚這點,才會那么強硬地扔下幾句話給了戚氏。
但是戚氏這邊無礙,沈夫人這邊卻未必了。
為了扭轉局勢,她先是將陳氏拖下來,后來甚至又逼著沈夫人出面跟戚氏周旋,由此得罪了戚氏的人就變成了沈夫人而非她沈雁,被戚氏惦記上的沈夫人沒有當場就對她施以懲罰,不是她從此對她另眼相看,而是礙于沈宓。
如果沈宓回來,知道她今兒因為為沈家出頭而被顧頌欺負,又被沈夫人嚴加懲罰的話,沈宓必然會以他的方式去正院問個究竟的。
沈夫人就是再清貴,也是個女人,沈宓是她十月懷胎誕下的親骨肉,而沈雁又是沈宓目前為止唯一的血脈傳承,在她與沈宓的母子感情已經有了間隙的情況下,聰明的她怎么會在這些小事上與自己的兒子鬧得急赤白臉?那不是更讓華氏得意嗎?于是她不得不考慮無故懲罰沈雁的后果。
正是想到了這層,所以沈雁才會在最后提到沈宓來為自己和母親化解這點危機。
可是沈夫人這次放過了她,難道回頭就不會找別的由子來治她們嗎?
“我覺得黃嬤嬤說的對。”沈雁從花盆里抬起臉來,“我們該小心的是太太,還有四嬸。”
就是沒有今兒這事,沈夫人也不見得對她們母女有好印象,她們回京到如今才一個月,這個月里雖然沒鬧出什么事情,可終究華氏不會無緣無故死在三個月后,沈夫人很明顯對二房不滿,即使她不會直接害死華氏,也得從現在起提高警惕。
另外陳氏糊弄她出來替沈茗開罪的計劃告敗,心里也會對此有怨言。除此外還有沈莘的母親、三奶奶劉氏,她會不會也像陳氏,因為沈莘被責罰而遷怒于自己?在發生了前世那樁悲劇之后,這些微妙的人和事都應該提防。
只是眼下礙于華氏本身已處于被動,她一時也無法施展開,只得慢慢等待時機。
當然,這些因由就只能她自己存在心里了,她總不能把華氏會在三個月后自殺而亡的事情說出來,還有能說自己將會跟沈宓變成仇人——別說還有個“孝”字壓頭,就是華氏不計較她這點,她也一定會跳起來敲爆她的腦袋罵她腦子有病。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華氏扭頭瞪著她,“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奶奶!”黃嬤嬤眉頭也蹙了蹙,“姐兒都九歲了,人家大姑娘八歲開始就跟著大奶奶學管家,奶奶若是真覺得姐兒沒規矩,何不打今兒起別把她當小孩子看待?”何況沈雁想的很周到,的確四奶奶陳氏那邊也該留個心眼兒。
“得了吧,你讓她學管家?她能把她自己院兒里那本帳算清楚就不錯了!”華氏沒好氣地瞥眼了趴在花盆上的沈雁,將擺在幾案上一本帳薄丟到沈雁手上。
沈雁有個獨立的小院兒,華氏因為出身商賈,所以從小也培養著她的理財能力,打今年初始,她便將她自己那筆小帳讓她自己管,印象中前世她把這筆帳管得一塌糊涂,房里的東西不是不見了這件就不見了那件,連下落都問不出來。
想起這些丟人的往事,沈雁真恨不得將臉埋進花盆里。
黃嬤嬤聽見華氏這么說,倒是也目帶深意地看了眼沈雁,不再往下說了。
半刻鐘后廖仲靈就來了。
他在花廳里仔細地查看沈雁被撞的地方,詢問她有什么不舒服。沈雁配合地說出來,廖仲靈道:“無大礙,這兩天興許會有些頭疼,小的這里開幾劑藥給姑娘服下,明兒這個時候再來看看,如果有好轉,就可斷定無事了。”
華氏很明顯松了口氣,看著廖仲靈開了藥,便進了屋去。
沈雁吩咐福娘拿了方子,也走向她的碧水院。
華府如今是沈雁的舅舅華鈞成當家,華家是富可敵國的內務府采辦,而且對大周王朝還犧牲過兩位少爺,雖未封爵,卻也算得上半個勛貴,隨著高祖大行,這幾年華家雖不如開國之時地位殊然,可他們家的財富仍然是嚇人的。
華鈞成兄妹五個,在戰亂中死傷幾個,最后只剩下他與華氏,所以兩兄妹的感情極好,華氏出嫁之時,沈家提前數日前去催妝,足足花了三日時間才將嫁妝搬完。
她記得華氏死后,金陵來了人,舅舅華鈞成為著母親死的不明不白,而與沈家險些對簿公堂,最后雖然在隔壁魯御史的兩邊勸和下沒走到那步,但華家和沈家還是從此成仇,而劃清了界線。并由華府出示了文書,母親的遺骨雖然葬在沈家祖墳,但她所剩無幾的嫁妝都拉回了金陵去。她也去了金陵。
她在金陵度過了刻苦而溫暖的三年。
三年后某一日她忽然被舅舅塞了滿滿一懷的銀票和房地契,送回到沈家,沒多久,華府就被朝廷下令抄家,華府上下所有人也全部被收押入獄。三個月后舅舅不堪受辱一頭碰死在獄中,舅母聞訊后也追隨而去。她的兩個表姐華正晴和華正薇被判作官妓送去西北軍中,她的表弟華正宇,死在起解的路上。
朝廷給出的罪行是華家“私吞公銀”“屢行不檢”,她記得收到這噩耗的時候正是在碧水院里她的書房!華家的忠仆華勇徒步數百里,衣衫襤褸來到沈府,跪在地下聲淚俱下跟她述說這一切,而被刻意隔絕了消息的她在得知這些的時候,華家姐妹已經被送去軍中,而華正宇也已經死去。
那以后她就搬出了碧水院,住去了華氏原先住過的茜華軒,如今再看到碧水院的匾額,她竟還覺得絲絲發冷。
如果不是為了營救華家姐妹,她不會選擇嫁去秦家,嫁過去的第一年,她通過答應秦壽納妾為條件,讓秦壽把華正晴從軍中救了出來。
第三年,她又以答應替秦壽隱瞞他與秦壽父親的小妾私通為籌碼,換取了他把華正薇從左軍某將領府中贖出來,但結果,這秦壽居然趁著華正薇獨身在室,企圖把她奸污,以至才剛剛脫離苦海重新生活的華正薇最后還是跳湖尋了死。
如今想起秦壽那只雜碎,她還是想狠扇他幾個耳光!
“姑娘回來了?”
端著水盆出了廊下的青黛這時候迎上來。
沈雁還沉浸在往事里,驀然見著許久未見的她,倒是愣了愣。青黛見她這般模樣,還以為先前在曜日堂給嚇著了,便蹙眉朝她身后的福娘投去道責備的目光,說道:“先頭出門才交代了好好跟著姑娘,如何還是鬧出這么多事來?”
福娘嘆了口氣,沒吭聲。
青黛礙著她是黃嬤嬤的女兒,平素又溫順盡心,也就沒再往下說,只與沈雁道:“姑娘午覺也沒歇,這會子趁著晚飯還早,快回房躺躺。”
青黛原是華氏身邊的大丫頭,什么藤結什么瓜,青黛一張嘴也如華氏一般兒地狠厲,所以華氏才把她和胭脂一道調過來盯著沈雁。沈雁這會子想起華氏交代的那幅枕面兒不免頭疼,遂不敢多說,嗯啊了兩聲,便就使了個眼色給福娘,飛快進了臥房。
福娘比她只大一歲,打小就伴著她一處的,對沈雁一顆心忠得跟鐵鑄的一樣,等青黛走了之后她進了屋,見沈雁并沒躺下,而是坐在床沿望著這屋內四壁若有所思,便就沏了杯茶給她。
沉浸在心事里的沈雁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渾然未覺這回到身上大半日的活潑瞬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她前世后半生習練出來的沉穩。
福娘縱然深知她個性多變,但看見這樣的她也仍有些意外。
不知怎么地,今兒這一日下來,她總覺得沈雁有哪里變得不同了,她似乎還是一樣的機靈,一樣的無畏無懼,可是除此之外,又多了些東西。
原先的她純粹就是個活潑的嬌小姐,偶爾還有些無狀,可是如今,除了那份不時閃耀在眼里的慧黠,她又多了幾分衿持沉穩,讓人在覺得她靈動之余,又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只是個個性偏向開朗灑脫的大家閨秀。
這不,今兒出這么大的事兒,就連太太都破天荒地沒找奶和她的麻煩。
“姑娘歇會兒吧?”
她歇了,她才有時間替她把那幅枕面兒繡完。
沈雁卻把茶放下來,起身道:“你把繡活兒放下來,我來繡,你去打聽打聽,看看父親到哪兒了?回來了不曾?”
福娘愣了愣,她來繡?她會繡么?而且沈雁無端端打聽二爺做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沈雁片刻,但是跟黃嬤嬤一樣,她是極守規矩的,所以她最終什么也沒問,就頜了頜首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