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于懷

第二十四章 乾坤一怒

“聽過底下人一些閑話,”沈知鶴雙手交搭,別了眸子,坐得端正,“只是不知真假。”

燕雀啁啾里描摹出這孟府四方宮格的模樣,暮色已暗,風卷著簾入廳內,渡來一陣清冷,關山月緊了緊自己的裙襖,倚著椅背:

“淮安都傳遍了,我前幾日在集市撞見了步允歡,趾高氣昂的,比從前更甚。”

她語里透出兩分嗤,毫不掩飾,沾著幾許傲骨清香。

沈知鶴嘴角含著笑,燭光悉數將她籠罩,夜風透著涼意,她忍不住咳了兩聲,用錦帕遮蓋著,聲音都悶在那一小方天地。

“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本就是這個性子。”沈知鶴衽平起皺的裙擺,秉持著有禮的態度,眉眼匿零星風骨,漫著沉水香。

“沈姐姐也知我與她本就不合。”關山月見她咳嗽,眸光一閃,坐直了身子,腰和脖頸兒都泛著酸,“姐姐大病初愈,身子看著比從前更瘦了。”

“不礙事,是我體弱。”

沈知鶴皓腕上玉鐲搖擺,嬌波瞥上一眼,柔得人心醉,而后復添一句:“她本就心悅于四皇子,若真能成佳偶,也算圓了她心愿。”

風都寒浸浸的,卷得隔竹簾子·啪·啪·作響,蟪蛄聲高高低低地在外頭兩側那草叢里聒噪,泛著濕潤的土腥氣。

“可只怕她是神·女有心,襄·王卻無夢。”關山月櫻唇潤潤,淺笑梨渦現,眸色很暗,望著沈知鶴,“不過襄·王有心,卻失了·神·女的故事也有的是。”

昏黃的光透過薄紗罩底露出來,香燈熒煌煌映著室內人的面容,拉出黢黢的影子。

捕到她話里有話的意味,沈知鶴仍是溫婉的端態,唇畔添了幾分綿軟的笑,揚著五月踏青的末春波,聲也沉沉:

“這只要日夜對著,總會出·幾·分·夢的。”

關山月目光一瞥,移開視線,青棠繡花小褂那清凌凌布面襯著白生生的皮,透出點生澀的弱氣:“可我們幾人相識這么些年,心思總是能看得些許透的。”

她支頤,眺向廳外的景,續道:“天家皇子的心思是難猜,可畢竟旁觀者清,妹妹說得可對?”

廳內靜謐,只有圓案上鶯兒的燒茶聲,她攏膝往爐子里頭添匙香,又燒一注兒滾水,滿泡過壺瓶杯盞,青瓷相碰,發聲瑯瑯。

“自是對的,可惜若是反過來,我看妹妹同樣也能說句旁觀者清呢。”

沈知鶴作了副惋惜態,指腹摩挲著袖口的蒲草紋路:“說來關妹妹也要到定親事的年紀了吧?”

關山月一怔,袖里捻的帕緊了緊,望向沈知鶴,視線交匯,對方的眸色卻刺了她的眼兒,她兩汪眼泉宴宴:“我還小,不急。”

“我像妹妹這般年紀的時候,皇上也已賜婚了。”沈知鶴細細咬著音兒,雙眉微攢,瞇了眸子,又掩了掩唇,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

“是我的不是,姑娘家臉皮都薄。”

關山月扯了抹笑,只垂目,作出女兒嫁的嬌羞狀,不語。

“關大人疼你,選的夫婿不會差去哪兒,到時候關妹妹出閣,我與靖懷自不會缺席,定送上份厚禮。”

晚間的霞是濃艷的絳色,光影交錯間,沈知鶴芙蓉面上落層紗般的紅,明眸晶亮,襯出她難得過分的咄咄。

正廳兩側伺候著都是孟府的家生子,方才關山月挑起的話,要是被有心人聽了去,傳出去又不知會編造成什么樣子。

“……那妹妹便提前謝過沈姐姐了。”

半響,關山月才抿唇抬起頭來,直著身子,眼中的執擰盡數斂去,心中卻不見絲毫散意。

她慣認死理,認定的東西,萬不會輕言放棄。

鶯兒滾了茶水,奉上二盞,隔去她們二人暗·暗·交·波的視線。

端起茶盞入喉,沈知鶴壓下心尖那絲隱隱的快意,她被束縛久了,難得有這么個機會舒了心中的氣。

“叨擾沈姐姐許久,妹妹這便先回府了。”

關山月接過鶯兒奉的杯盞,指尖觸到青瓷透的溫熱,撇去浮抹一飲而盡,而后擱盞重重,燥燥起身行了個禮,未等沈知鶴回她,便轉身離去了。

掀起的風輕拂過她的裙角,也拂過沈知鶴的面,沈知鶴望著她的背影漸漸融于夜色,抿了抿唇。

到底不是個沉穩的性子,女兒家心氣,都露于面上。

沈知鶴也撐著案沿站起身,理了理鬢角,遞了個眼色給鶯兒,再掃過兩側侍婢,回自己的院里去了。

九重宮內的汗白玉石被夜色分割,縱是人云紛渺的長廊也似靜謐無聲,歸鳥撲愣愣地尋來處飛去,唯余御花園蔽蔭葉間的澀澀沙聲。

薄露漸重,風潮而起,溫泰殿內,魏驚祁腰間墜下的穗兒搖晃,碰出當啷一響,沉悶悶的在心頭漾開。

“朕如今膝下唯你與驚云二子,如今你已及冠,是時候娶個正妃了。”

魏帝一身便服,斜倚塌案支著頤,目光落在魏驚祁身上,見他削弱的身形,眼里幾分不悅。

他眾多子嗣,唯魏驚祁一人也不知是像誰,自小體弱,一點兒也沒承繼他的兇勇好武。

“兒臣一心鉆研詩書,再說了,就兒臣這個身子骨,也怕耽誤了哪家姑娘。”

魏驚祁垂眸,霎看是一派淡雅無不嫻靜,但只要細望去,便能見他眼底波·濤,面素來無生氣,雙唇間卻緊抿出一絲血色。

“胡說,你是天家子,何人敢說耽誤,朕誅·了他·九·族!”魏帝一聽這話便氣涌上心頭,他奪位以來,最是聽不得這些話。

案上放了烈酒與烤馬肉,魏帝直接伸手捻了塊入口,酒氣烈得幾乎能熏得人醉,他偏頭望去,見魏驚祁不出聲,燥意又加深了一層:

“你就這個樣兒,隨了你那母親,懦弱得很。”

簾帳颯颯,魏驚祁眼中寒意幾乎能將人速凍起來,可他硬生生地壓了下去,滿面恭敬:“是兒臣不對。”

他清冷色潤,更襯得眉眼清雅,卻又娉婷疏離于世,是以外頭常有言說,魏驚祁除了姓魏,與魏帝一點兒也不像,也不得帝喜歡。

可也是因了這般,總是人嘆道這未來的大統,怕是與他無緣了。

“罷了,朕瞧著步提督家的女兒就不錯,”魏帝提起酒壺悶了一口,沒有絲毫的禮節而言,他聲啞啞,“劉貴妃也說了她仔細看過,是個不錯的。”

紅燭捱過伶俜而冗長的夜,簇簇貪來一絲涼意,卻并未將魏驚祁那火燒般在心上撥弄的樂調噤聲,反而愈奏愈裂。

劉貴妃的好意?

魏驚祁滿心是嗤,他垂眸斂去,身形不動分毫:“貴妃娘娘的好意,兒臣心領,只是……”

天公絮遮著天上那一輪寶鏡,蒙蒙然地,魏帝將壺中的酒飲盡,眸帶了層微醺,他大袖一揮,瓶壺落地碎成片,聲震震,他打斷魏驚祁的話,乾坤已然一怒:

“只是什么?朕已有意擬旨,莫非你敢抗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