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

第五十二章 (一)

終于,楊陸順受不了沉悶,卻又不敢輕易驚擾馬黨委,悄悄起來出了門,老柳幾個或蹲或站在臺階上細聲說話,老江迎上去說:“楊鄉長,馬黨委呢?”

楊陸順沖里面努努嘴說:“在里面休息呢,有什么事嗎?”

老江擠擠眼細聲說:“我看馬黨委急得沒轍了,想這么個餿主意,這樣喊話有用,那還用得著咱們走村串戶的?”

楊陸順也在擔心集合不攏人怕被馬黨委批評,聽老江這么一幸災樂禍,氣不打一出來,沉著臉說:“老江,你是對咱新平的農民群眾不信任還是對馬黨委的威信不信任呢?”

這話分量足,把老江唬了一大跳,以為楊陸順在馬黨委面前受了氣才沖他發火的,訕訕一笑說:“楊鄉長,我這也不是擔心任務完不成么,心還是好的,用詞不當,嘿嘿,用詞不當。”完了便走到老柳很邊并肩蹲著,一想怕老柳揶揄他,趕緊又假裝上廁所去了。老柳暗暗好笑,楞沒回頭去跟楊陸順打招呼。

楊陸順也是焦急地望著四散的鄉間小路,眉頭緊鎖著,忽然他看見遠處有了人影晃動,漸漸多了起來,他的心一陣砰砰亂跳,雙手捏得緊緊的,人們緩慢卻堅定地朝村委會聚攏,慢慢可以看見劉支書和村干部們歡笑的面目,劉支書甚至還沖他揮了揮手,楊陸順也不禁揚手回應著,轉身跑進活動室說:“馬黨委,劉支書他們轉回來了,還帶來了不少人,只怕是去結扎的婦女們!”

馬黨委霍地站了起來,緊繃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又立即消逝得沒了蹤影,輕描淡寫地說:“哦,是嗎!”

楊陸順笑著說:“馬黨委的威信真高啊,登高一呼就全村響應啊!”

馬黨委那手里的煙蒂一丟,笑呵呵地說:“楊鄉長,你莫奉承我,其實是你的主意好啊,我是讓老劉他們這幫人帶進了死胡同,早曉得社員們還這么服政府的管,就不得如此被動了,算你一功啊!”出門時又隨勢拍了拍他的肩膀。

楊陸順嘿嘿一笑,也跟了出去,劉支書等村干部滿臉歡笑地說:“馬黨委,你這廣播上一喊,就全動了起來,早曉得你的號召力這么強,就早應該這樣的,害得我們這幾天費了一籮筐好話。”

馬黨委站在臺階正中央爽朗地哈哈一笑,大有指點江山的氣魄,說:“農民群眾還是信任黨和政府的,思想覺悟大多數還是高的嘛!柳大茂,趕緊組織起來,盡快去衛生院,上午已經耽誤不少時間了。”

劉支書已經把三個組的婦女集合攏了,足有六十幾人,連帶她們的男人百來號人在坪里擁簇在一起。

老柳不敢怠慢,忙拿著名冊點名,居然全部到齊,馬黨委一時高興,喊了聲:“社員同志們,跟我走!”當先帶著隊伍雄赳赳地朝衛生院方向走去。楊陸順微笑著也推著自行車跟在隊伍后面。到了衛生院,醫生們雖然抱怨連連,可也趕緊開始了工作,楊陸順估計著最后一個做完得到晚上六、七點了,如果不耽誤幾小時,可以很輕松地完成任務。

匆匆吃了中午飯,楊陸順還在得意自己的主意不錯,就想去說服那三戶死活不愿意做結扎的人家,有心想一個去,又怕自己經驗不足說服不了,有心帶個人去,又怕事不成惹人笑話,權衡了半晌,最后還是決定帶老柳一起去,看他平日里嘴巴還會說道。

老柳有點為難地說:“楊主任,不是我想偷懶,這是馬黨委的點,我們就別多事了,搞成了他不見得會感激你,搞砸了憑空讓馬黨委有說詞。”

楊陸順堅持道:“雖然是馬黨委的點,可我們計生辦見了困難不上,也會讓別人說閑話的,我又不是為別的,只是想早點完成鄉里的任務,就別前怕狼后怕虎的了,路上跟我說說那三家的情況。”

老柳不再羅嗦,跟著楊陸順騎著自行車往新平村二組走,邊走邊把三家情況簡單說了說,楊陸順就決定去李家,那李柱全有三個兄弟,其他兩個兄弟都有了男孩,只他家連生三個女兒。

到了李家,堂屋里有個八、九歲的女娃子在看小人書,一只手還搖著搖窩,里面一個歲多的孩子在咿咿呀呀的玩,還一個小點的坐在凳子上打瞌睡。老柳儼然一副干部派頭:“李柱全在家嗎?鄉上楊鄉長來了。”

那女娃子怯生生地說:“我爹到田里去了還沒回,我娘在做飯。”

楊陸順柔聲說:“小朋友,告訴楊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讀書了嗎?”

“我叫李香娥,已經讀小學二年級了。”

楊陸順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李香娥,你現在到田里叫你爹回來吃飯吧,還告訴你爹說有人找他。”

李香娥點點頭飛快地跑了出去,又轉回來說:“楊叔叔,那你幫我看著兩個妹妹啊。”

楊陸順笑著答應了,老柳徑直去了旁邊的灶屋,把正在做飯的李家媳婦叫到了堂屋里。那女人也是一副老實羞赧樣兒,一雙手只曉得在圍裙上搓揉著,聽老柳說是楊鄉長,就手忙腳亂地去倒水。

楊陸順叫住她說:“李家嫂子,我已經叫你家李香娥去田里叫她爹了。打擾你做飯了啊。你也別倒水了,我們都是喝了出來的。聽反映你不愿意結扎啊?”

那女人驚惶地說:“是我男人叫我不結扎的,我只聽他的了。楊鄉長柳干部,你們先坐著,我鍋里還炒著菜的。”說完也不理會楊陸順的叫喚就匆匆跑去了灶屋。

老柳撇著嘴巴說:“跟這女人說也沒用,她只聽她男人的,那李柱全是個蠻橫家伙,馬黨委他都不放在眼里的,楊主任你要有心理準備啊。”

楊陸順點點頭說:“跟他講道理了,又不跟他打架。他總還是要聽政府的話吧?”

老柳點著根煙,看著堂屋里簡陋的家具擺設說:“要講得通道理,馬黨委也不會在他家耗了兩三天了,那兩家就都盯著李家的,只要李家服了軟,他們也不敢再倔強起。我就真想不通,窮得衣無領褲無襠,就怎么還要生?你說條件好也無所謂,你看這兩個女娃娃,黃皮寡瘦的,真是作孽!”

楊陸順看著那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女娃子,確實衣裳破舊,營養不良,臟兮兮的象個小花貓,心生愛憐,走過去輕輕抱起來放到里間的床上,蓋上薄被,嘆息著走了出來,坐在椅子上說:“中國農村一直是刀耕火種,農活都得勞力來做,沒勞力確實不行啊,何況養子防老已經根深蒂固了,女子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了,怪不得農民想要兒子啊!”

老柳在堂屋里這里看看那里摸摸,說:“一代領袖一代政策,原來毛爺爺在世時生得越多越光榮,鼓勵生育;現在猛地來個計劃生育,莫說農村里的不理解,就是城里人也不見得個個支持擁護喲。我就是這樣想的,允許條件好的家庭多生幾個,有能力撫養和提供好的教育嘛;條件差的呢就只準生一個,看著孩子吃不好穿不暖的,這做大人子的也心里不好過是吧?”

楊陸順輕笑著說:“你這主意還湊合,可也不切實際,怎么判斷條件好條件不好呢?”

老柳打了個哈哈,說:“所以我也就只能湊合著當個計生辦的副主任了,這就是水平問題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著,好容易才等得李柱全回家,那李柱全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卻身板厚實,鼓鼓墩墩是個好勞力,一臉胡子拉茬,進屋把耙頭往地上一頓,就嗡聲嗡氣地問:“兩位領導好啊,要吃飯我們一起,莫嫌菜不好;要勸我家媳婦去結扎就免開金口,我不同意!”說著把耙頭靠在門邊,沖灶屋喊道:“孩他媽,多煮兩個人的飯,來客人了。”

楊陸順和老柳對視了一眼,都感覺這人不好打交道,楊陸順忙擺著手說:“李柱全,我們吃了飯來的,就莫打我們的米了。”

李柱全從壺里倒了碗水虛意一送說:“吃了飯的呀?那就喝口水吧?”見兩人都不喝,就一飲而盡地說:“飯也不出吃水也不喝,那領導是為了結扎的事來的嘍?”

老柳沉聲說:“李柱全,這是鄉上的楊鄉長,上你家來確實是為了結扎而來的。”

楊陸順笑著說:“李柱全,你先坐下,我們慢慢說話。”

李柱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馬上說:“嘿,這是到誰家了?我倒聽起你的招呼來了。”

楊陸順呵呵一笑,掏出根煙丟給李柱全說:“你在田里辛苦了,是該坐下歇歇氣了。這次全鄉農村婦女生育三胎的必須結扎,不是我們新平鄉搞,而是根據省委、地委的統一部署行事的,是一項極其重要的政治活動,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你做為新平鄉的一員,可得支持政府的工作喲。”

李柱全猛吸了口煙說:“楊鄉長,你說的這些我不太懂啊,我是農村里作田的,只讀了三年高小,你說是利民的大好事,如果我李柱全有個兒子,我絕對不多放半個屁就把媳婦送去扎了,看你這樣子白皮白皮的肯定是城里人,不清楚鄉里兒子的重要性......”

楊陸順忙說:“那里的話,我就是新平建華村的人,也是地道的農民成分喲。”

李柱全說:“你也是農民啊?那你就更曉得我為什么要生兒子了,一來作田要勞力,二來我得有崽養老送終啊!”

楊陸順說:“可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利益而做損壞國家利益的事情啊。現在我國有十億人,占了全世界百分之二十的人口,可我們國家的耕地僅占世界耕地面積的百分之七,從前我們吃不飽,就是因為人多地少,我看你現在就那么點責任田,養活五口人已經很困難了,如果再添加人口,就會更困難啊。我看了你幾個孩子,都面黃肌瘦的,你做大人的也余心不忍吧。”

李柱全悶頭把煙抽完,把煙蒂用腳尖碾得粉碎,說:“楊鄉長,你也莫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說了聽不懂,我只曉得要有兒子養老送終,我生得下就養得活,這些就不勞領導操心了。”

楊陸順笑著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你將來有三個女婿,加一起一個半兒子了,比人家還多了半個,你還怕沒人養老?現在提倡男女平等,女兒將來比兒子更孝順你喲。”

老柳在一邊說:“現在國家對農民的政策已經夠寬的了,街上的雙職工,個個都是鐵飯碗的,條件比你強了百倍吧?都在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只生一個哩!你生了三個已經夠占便宜的了,還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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