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嫁

第七十四章 且珍重

“心疼?”施老爺冷哼道,“你何不問問她7年前無故離家,可曾心疼過我與她兩年前因病去世的母親的感受?”

老頭子精神尚好,字句渾厚有力,卻瘦得厲害,一雙眼里憤怒難平,冰冰涼涼沒有溫度。燃文小說

他繼續道:“這丫頭倒好,丟下我們爺娘兩個獨自跑到香港去做什么不切實際的歌星,影星,7年來沒有回過一次家!”

“施老爺,或許因愛是有苦衷……”簡亦動了動唇,卻是欲言又止。

“苦衷?呵……”

簡亦將鞭子輕輕一扔,走到施因愛身邊蹲下,施因愛努力睜大尚還酸痛的眼睛,想要瞧清楚他的模樣。

簡亦總是帶了幾分笑的臉此刻卻似覆了一層薄霜,漆黑的眼眸看向施因愛的眼,帶了某種幽深的情緒,目光在施因愛布滿傷痕的背上轉了一轉,便抿緊了薄唇。

他欲將施因愛打橫抱起,卻怕碰到她背上的傷,于是只得將她小心地扶了起來靠住自己。施因愛無力地將頭靠在他的頸間,溫暖軟綿的觸覺帶著一番好聞的甜香,飄過一縷在花聽的鼻尖。

簡亦手掌間的力度讓施因愛安心地扯了扯嘴角,不堪重負的身子終于緩了下來。

怎么這施因愛的事情,簡亦就特別愛管?

花聽喉間泛起一股莫名的澀意,抬了腳向他走去。

簡亦低頭看了眼施因愛煞白的一張臉,的發汗津津地貼在額頭,他皺了皺眉,摟著她的手便又緊了緊,徑直便要邁步進門,跪在樣的門仆卻膝行了一步,為難地張了張口看向一旁的施老爺。

簡亦斜睨了那門仆一眼,眸子微瞇,門仆便住嘴禁聲,不敢多說什么,眼瞧著簡亦帶著施因愛朝屋里頭去了。

花聽跟在后頭,瞧著走進光里的兩個背影,一個纖瘦頎長,步伐清俊,一個矮了半頭的窩進他的懷里,步履纖纖。這樣的畫面和諧又矛盾,本是極溫情的一幕,卻在花聽的眼眸里,生生地拉扯出一股莫名的澀意。

一股難言的澀意。

滿滿漲漲的,教人難受。

她就跟在簡亦身后,他卻第一次渾然忘記了她的存在。

施因愛俯趴在屋內的塌上,青色的衣裙被褪至腰間,衣袖松松挽在手臂,一頭青絲被撥在一旁,堪堪露出瑩白的腰背,腰線弧度美好動人,只是上頭竟布了交錯的鞭痕,血漬已被小心地清洗擦去,紅腫卻未褪,還有好幾處生生翻出了皮肉,如一塊質地上好的羊脂玉被劃了深刻的裂痕,瞧著頗有些觸目驚心。

簡亦坐在施因愛旁邊,左手托了一管白瓷盛的藥膏,右手兩指沾了些,便俯身替她小心地抹在傷處。

簡亦這番細心緊張的模樣,花聽倒是頭一次見。

他擦完了藥膏就著旁邊的銅盆洗了手,又取過一旁的竹節紗絹扇,輕輕地替她的裸背扇風解辣,視線這才轉到了花聽身上,“花妹妹,你怎么也到古家祠堂里來了?”

花聽愣了愣,瞧著他這番小心翼翼的樣子,眼眸中倒是閃過一絲笑意,“想檢督查了,就想來這看看戲。”

施因愛緩緩睜了眼,聲音低低地道:“這里恐怕在未來一個月里都不會開戲了。”

“為什么?”

簡亦笑:“你也看到剛才施老爺那脾氣了。”

“哦,是怎么回事?”其實花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隨口問問罷了,眼睛盯著施因愛背部的傷痕,滿滿的幾乎占了整個背脊。

似乎是擦了藥有些癢,施因愛反了手便想抓抓,簡亦輕輕按住了她的手,將扇中風度加大。

花聽撇開眼,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施老爺并不知道因愛的身份,7年前她離家,去了香港潛伏了整整7年。”對于施因愛的事,最了解的莫過于簡亦了。

花聽也并不感到奇怪,只是淡淡地應了聲:“哦。”

“我也的確是不孝,連家母前年去世也是今天才知道,”施因愛自嘲地輕笑道,“前幾天一直不敢回家,想著怎么面對我爹,也料到鐵定免不了一頓家法。”

屋外隱約傳來幾聲凄然的樂曲調子。

花聽從這扇方形鏤空窗戶望出去,施老爺一襲洗得褪了色的青布長衫,正坐在戲臺子深重的陰影里咿咿呀呀地拉二胡;花白的短發貼著頭皮,青衫不算短,卻掩不住他細瘦的身量,背脊微微傴著,滿是歲月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

一曲《錦翎袍》拉得很熟練,像練過許多遍,只是琴音時強時弱,力道掌控得并不太穩當。

她忽然就有些感慨。

這個年代有多少端莊賢惠又知書達理的女兒家家寧愿放棄令人羨慕的平坦一生,選擇奮不顧身地投身于國難危亡之際,做好了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思想準備,每日行走于刀尖之上,抱著以命相抵的決心,為國家奮戰至最后一刻。

在花聽眼中,施因愛與簡亦,是真正意義上般配的兩個人,他們政治思想明確,目標一致,對于國家的歸屬感抱有十分默契的誠度,這樣的兩個人,是理所應當走到一起。

只是,為什么心里頭會有股莫名的澀意?

施因愛身邊的簡亦,穿了一身暗格的淺色西服,俯下身的時候胸前懷表的金鏈子晃晃蕩蕩,只見他將施因愛背后的一撮過腰的長發捋開,繼續為她扇著扇子。

一抹酸澀之意從花聽的臉上輕輕地帶過,她不在意地甩了甩頭發,揚了聲音道:“那我先走了。”一雙眼睛卻是盯在簡亦的身上,閃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轉身就走。

“花妹妹,等等。”

門框處她的身影幾不可見地頓了頓,卻是沒理他。

走出祠堂大門,車子就在外頭候著,花聽剛要上車,手臂卻被身后簡亦輕輕地扯了住:“走這么快干嘛?吃飯去花妹妹。”

花聽特意挑了個較為簡陋的街邊小餐館,狹窄的店面只能容納兩三個長方桌,其余的都擺到了街邊,簡亦一身西裝革履的坐在油浸浸的木桌旁,顯然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樣。

老板一面眉飛色舞地記下每一位隨口點的吃食,一面同柜臺里使眼色,差使剛剛起床的伙計跑去街頭買二十兩云吞。

“花妹妹,這里恐怕不衛生吧?怎么不去吃牛排?”簡亦環視一圈周圍,同樣都是油膩膩的木桌。

“吃面呀。”花聽懶洋洋地應著,尾音拖拖拉拉。

她低頭認真地吃面,一雙眉眼冷淡地垂著。

簡亦跟著掰開筷子,正好上了一碗熱騰騰的海鮮面,動手之前不忘提醒花聽:“小心燙到。”

見花聽不說話,簡亦便小心地瞄了她一眼道:“怎么,心情不好?”低沉的尾音有些溫柔得過分。

花聽不說話,眉眼依舊淡淡的。

“是上次賭場那件事?”

“賭場?”花聽扯扯嘴角輕聲到,“哪件事?”

“龍幫……”

“哦,”她抬頭,下顎一揚,抿唇笑的瞬間眼里閃過一絲狡黠,“不是解決了么?”

簡亦似有些不信,“傳聞是真的?說是白家小姐眼睛兒都不眨一下的一連擊斃了5位肇事者?”

“那是,”她笑著用筷子敲打一聲他的碗沿處,“你這位枕邊人還需要聽傳聞?”

“總覺得不像你的作風。”

“那我的作風該是哪樣?”她停了筷子,望向他。

“呃……以你的性子……”

“當日白起鴻就在場,以我的性子該要怎么做呢?”

花聽一語便教他明了,對著這雙正盯著他的眼眸,簡亦笑起來道:“學聰明了。”

“謝謝。”

“依你以前的性子,絕對是跟白先生硬碰……”

“行了,別說了,”花聽有些不耐煩地伸了筷子往云吞面中攪了攪,怎么就沒了胃口?“說說你跟施因愛吧。”

“我跟施因愛?”

“嗯。”

花聽為自己這份莫名涌上心頭的酸澀之意而感到煩悶。

她頭一次覺得心神俱亂。

旁邊的酒樓里人聲鼎沸,嘈雜的聲響中依稀傳出咿呀的曲聲,恰是一首《桃花扇》里蘇坤生的曲。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