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光陰渺渺,長路迢迢
當一件事情習慣之后,人們總是容易忽視它的存在。就像江南這場雨,就像揚州里的人。這些字眼的組合,總有種特殊的魔力。叫旁人親臨至如詩如畫的世界中,想象一幅幅小橋流水人家。
入秋后,揚州的雨勢可見的減弱。雖然還是斷斷續續下著,揚州人卻有了出門的興致。韓昌黎的‘天街小雨潤如酥’,即使放到這個季節來看,也是相當合適。
少爺小姐們撐傘走過時,雨水敲擊著精致好看的傘面。其上的圖案或描或繡,有飛鳥、有蝴蝶。但更多的還是花,各式各樣的花,千萬朵連成一片海,一直延伸到長街盡頭。
這些都是匹練坊女繡工的手藝,她們的審美大膽,加之技藝精湛。今年雨勢雖大,因時而動的女人們,又從中獨自開辟出一些路。
也是因為她們制作的傘面如此好看,街上出行的女子,興致才會這么高。若是站在閣樓處,除了看到一個個傘面外,就是其下因步伐掀起的裙擺。
這份朦朧美,實在太能撩撥少年看客的心弦。又有幾人,能不選擇撐傘加入其中。在小橋流水中,去追尋著一抹遠去的倩影。
風,沿著傘與傘之間的縫隙穿行,又跑過幾處橋洞。直接吹散湖面上被雨滴激起的漣漪,連晚荷也被搖曳幾下,才肯吐出幾縷清香,隨它一道飄入書院處。
今日樂儀書院里有大課,不論童生、秀才都齊聚在講堂。此時離開課還早,書院的學子擠在一處,正享受著微風的吹拂。
他們人數實在有些多,有不少來得晚的,自覺拿著凳子坐在過道上,等候著講課人出現在講臺上。
講臺設在前方正中央,稍遠一點的左手邊,坐著閉目養神的裴懷貞。山長對面則是請來做幫手的江元白,他的面前有一張長桌,桌上設有一個小鐘。當江元白敲響它時,就代表著講課開始。
只是現在還有段時間,學子們尚能三三倆倆閑聊,氣氛輕松且融洽。偶有有那么一兩個人,小心翼翼抬頭往右邊看去。那副好奇的模樣,好像墻內有什么寶貝在勾著心魂。
可惜在他們的右手邊靠墻處,坐著一排閉目不語的夫子。僅僅一墻之隔,里頭卻是另一個世界。謝氏帶著后堂的數十位女學子,也在此處安坐,等候開課。
林黛玉那批女孩子,是謝氏在揚州帶的第一批學生。只是這些人都已經離開,現在這批學生剛招收進來不久。
相比起大堂里的喧嘩吵鬧,里間的女娃就安靜許多。又有被特意請來幫忙的薛寶琴,跟謝氏一起維持著大家的秩序。
她們這次能有機會走出后宅,還是裴懷貞力排眾議直接做主。雖說步子大,可能會扯著蛋。但山長這個歲數,扯了就扯了吧,估計也沒多大用了。
學子們很想一睹屋內的風景,可有徐堇侯拉長著老臉坐在墻邊鎮守。他們仔細想想,還是打消非分之念。
眼見時間差不多,江元白端正一下坐姿,從桌上拿起小錘,輕輕敲在小鐘上。清脆的鐘聲,立馬壓住討論聲。學子們逐漸沉默下來,開始閉目沉淀心神。
他們知道,學兄的講課,馬上就要開始。
正在后臺的陳恒跟薛蝌,顯然也聽到了鐘聲。正給好友的裝扮挑刺的薛蝌,當即大急道:“你不把這玉帶上,也把我這柄扇子拿上啊。”
陳恒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還是堅決不同意,“不戴不戴,我是上臺講課,又不是跟你出去閑逛。帶這個玩意兒干啥。”
陳恒今日的穿扮,跟往常沒有什么差別。一身應節氣的青衣,只要不細看,是發現不了顧氏補過的針腳。如此打扮,輕松又自在。他才不愿聽好友的擺弄,戴太多裝飾,反而不舒服。
薛蝌覺得好友就是犯倔,這是他們考中秀才后,第一次在同窗前露面,怎么也得風風光光才行。
可他勸不動陳恒,只好把先前解下的玉佩,重新帶在腰帶上。現在再讓信達回家拿寶琴送的那枚白玉,也是晚了。薛蝌只能無奈搖頭,“你以后可別后悔,覺得自己少了些場面。”
“不會,不會。”陳恒笑著連連擺手,他知道薛蝌想給自己弄得熱鬧些,可這不是陳恒的本意。講課就講課嘛,弄這些虛頭巴腦的干啥。
錢大有突然從前探出頭,對等候的兩人道:“你們好了嗎?馬上要敲第二鐘了。”
陳恒立馬點頭,錢大有這才縮回去,給江元白打了個手勢。后者又拿起小錘,連敲三下。沉心靜氣的學子們齊齊抬頭,看向講臺旁的屏風處。只見陳恒帶著薛蝌徐徐走出,一路來到講臺的蒲團上坐下。
這種仿古的坐姿,很考驗人的體力和耐性。陳恒合著青色大袖剛坐下,就感覺有點吃力。可面色還是不改,朝著臺下學子們含笑點頭。
他的身后分立著錢大有、薛蝌。見到好友做出暗號,他們也從屏風上,放下陳恒手寫的大字。一個筆鋒飄逸大氣的‘義’字,在上好的宣紙上龍飛鳳舞。
按理說,每次大課上的內容,大多都是秀才們帶著人讀史講史,或是說說自己平日做文章的心得。
可裴懷貞看過陳恒院試的文章,覺得十分不錯。就替陳恒改了課題,直接讓他拿院試的文章開講。
陳恒替樂儀書院拿下本次院試的案首,這是件極揚眉吐氣的事情。他的文章自然在書院里廣為流傳,同窗們也想知道案首破題時的想法。
瞧著一張張翹首以盼的臉,陳恒拿著幾經修改的文案,在飄動的‘義’字下,開始講起自己的內容和思考。
從‘小利’到‘大利’,從‘小義’到到‘大義’,從君子之利到君子之義,這些容易理解的精妙處,書院的學子早有耳聞,他們繼續耐心聽著,將心中的所學跟陳恒的所講做印證。
直到陳恒洋洋灑灑講完,輪到學子們開始提問,這堂講課才算真正開始。
先是一名童生站出來,求問如何做到在利中堅守本心。這個問題好回答,陳恒指了指身后的‘義’字,又繼續請下一位。
這次來的是個秀才,面容老成,陳恒也識得。是書院里待了多年的老秀才,去年八月剛在鄉試失利,也算是半個失意人。
“學兄。”秀才起身后,還相當有禮貌,先行過禮才求問,“若我們堅持君子之風,天下就真的能平嗎?”
可他提的問題,就相當不禮貌了。這個問題,說實話有些狠辣。若是品德有用,那何來歷代王朝的興亡更替。若品德無用,那圣人教誨又要作何解。
裴懷貞微微睜開眼眸,他在之前就勸過陳恒。今日大可暢所欲言,無論對錯與否,都不會有人怪罪。他這個山長,很好奇自家的得意門生是選擇直面還是圓滑的回避?
陳恒沒有選擇回避,他直接迎頭走上去,坦然搖頭道:“不能。亞圣所言‘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非虛也,實難也。”
臺下傳來輕微的議論聲,陳恒也沒叫這名秀才先坐下,自顧自繼續道:“若天下人人為君子,天下自然可平。”
他停了停,供同窗們思量這句話,也給秀才預留出繼續提問的空間。果然,這秀才又問道:“那亞圣又言‘人皆可以為堯舜’,該作何解。”
這是出自告子章句里的話,本次院試的第二題,就是出自此文。陳恒才考過,自然不可能忘記原文。他點點頭,拿著孔、荀兩派后人爭論的問題,拋給對方做解答,“此句重在‘為’,否則又怎么會有人性善惡之辯。”
這道困擾天下大家許久的問題,當即就堵住秀才的嘴。可這只是堵住嘴,陳恒知道還得讓他服氣才行。
“人心思變……”陳恒深吸一口氣,想到那滾燙的四個字,“神魔同體。”
“善惡之分,一念之間,天上地下。”說完這十二個字,陳恒又把自己去年用一個義字,請出城內戲班、說書先生之舊事,說與眾人聽。
這批人大多都參與過救災之事,對其中的變化很清楚。只是沒想到里面還有這種緣由,一時聽的入了迷。待到陳恒說完,反問這名秀才,以及臺下二三子,“即是如此,諸位學兄覺得,城中戲班的班首是義還是不義?”
秀才住口不言,他也在思考。若是說義,那為何要請。舍生取義,乃君子之風,當爭相恐后,豈可避之。若說不義,最后人家還是來了,也是分文不取,無償登臺。這要不稱義,義作何解?
秀才公有心想學名家的手段,用‘以勢壓人’之論破解陳恒的說法。可看著對方炯炯有神的坦然目光,不自覺就按下心中的勝負欲,他拱拱手,自愧不如道:“學兄所言,在下心服口服。”
見場內還有人迷糊,陳恒咳咳嗓子,繼續給他們講解起其中奧妙。“人心思變,其無罪矣。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的意思,也在此處。”
臺下有人,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當即眉宇一動,提筆記下。
“不論班首們,是如何想的。只要他們最后走出來,那就是義舉。”
聽著陳恒的講述,那名剛剛坐下的秀才,緊張的抖了抖身子,額頭下意識冒出冷汗。還好他沒跟對方繼續辯駁,不然也得敗在一句‘論跡不論心’上。
臺上的陳恒,還在繼續說,“是故亞圣所言,人人皆可為堯舜。釋家又云:佛祖心中坐。都是一個意思。重要的是喚起百姓內心的良知,引導他們做出正道的言行。”
此話,有合了孟子說的用正道養浩然之氣的意思,可謂答得精妙。陳恒收斂著神色,垂目沉聲道:
“以權勢壓人,可得十年安寧。以刑法束人,可得百年安寧。百年后,反被其害。唯道德教化,才是長久之道。君子之風,在律己,在為民表率。書院的‘敢為天下先’,也是這個意思。”
其后,陳恒又講解了一個品德高尚的人,跟一個品德敗壞的人,多數人都會追隨前者的論調。給自己的觀點做進一步闡述,以補充修其身而天下平的圣人語句。
當陳恒最后拋出‘人心思變,固念不可久,意不可持。人可為一時之堯舜,不可日日為堯舜。事有變,當有君子從旁引導’的句子時,場內的氣氛終于被推至高潮。
少年朗朗大氣之言,只聽的場內人神色俱是享受。裴懷貞坐在位置上,亦是眉開眼笑。帶頭拍起桌子,為陳恒的言論歡呼喝彩。
老夫聊發少年狂,山長的意氣之舉,當即被書院的學子爭相模仿。講堂內,傳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只讓外頭路過的人也摸不著頭腦。
待歡呼聲消去之后,陳恒坐在原位,又接受了幾個人的提問。其后的問題,大多集中在利與義上。
陳恒的解答,也盡量小心謹慎。這是引導眾人從空談派走向實干派的言論,他不希望自己的無心之失,就造成眾人的曲解。
最后,當有人提問:“真的會有人人為君子的那天”時,陳恒忍不住細想,腦海里突然蹦出詩經的語句,索性就用它作答。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陳恒才念了半句,座下的二三子當即齊聲道:“溯洄從之,道且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哈哈哈。”陳恒大笑過后,揮手道,“還需持之以恒,砥礪前行。”
見陳恒已經做出下課的手勢,二三子這才起身,整齊的朝著臺上的陳恒行禮,“謝學兄教導之恩。”
一言可為師,陳恒今日的講解,確實對他們幫助很大。其中不少語句,足以回去后再仔細揣摩,好好開拓眼界。
陳恒沒起身,因為他腿坐麻了。此刻只能強撐著笑容,保持著和煦的神色:“因有諸位,方有今日之幸事。”
話說到這份上,大家無不擺起文人的風頭。講個乘興而來,心盡而去的雅趣。待到他們走的差不多,薛蝌跟錢大有見陳恒還未起身,只用雙手撐地。才看出他的窘境,紛紛笑著上前來攙扶好友。
“這才多久,你就受不住了?”
“說的什么渾話。”
陳恒聽的愣神,他可是講了足足一個半時辰啊,天殺的,也不知道哪個夫子想的場面活,一定要讓人仿古禮開講,美其名曰端正視聽,怎么也不想想講課人的情況。
“先扶我起來走幾步,快快快,腿都要麻了。”
在好友的幫助下,陳恒哆嗦著起身,血液還未疏通之際。裴懷貞就在徐堇侯的陪同下笑著走過,“癡兒,坐累了不會站起來搖頭晃腦嗎?誰讓一直坐著不動了。”
“啊?!”
不是,山長,你也沒跟我說啊?!陳恒聽的瞠目結舌,真是懊惱不已。自己剛剛裝那么騷包干什么,不行就伸伸腿唄。
“哈哈哈,恒兒,你講的很好。”徐堇侯卻很滿意,不過他的目光又在陳恒身上掃視一番,對裴懷貞進言道,“我看,還是要教導學子一些五禽戲為好,既能強生健體,也能護目養神。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可是能做上幾個時辰。”
陳恒聽的吃驚不已,心中暗道:夫子,你可別在學生面前吹牛。
“你看著辦。”裴懷貞不會在乎這點小事,只刻意抬起手拍拍陳恒的肩膀,使壞般的笑笑,“有些聰明才智,還不夠機靈。”
說完,山長揚長大笑而去。只留下幾個晚輩面面相覷。
八月五日,陳恒跟薛蝌他們受邀參加李卞的詩會。到了秀才這一步,隨著身份地位的提高,人際往來自然也是少不了。
也難怪林伯父一直說,童生時期,是讀書最好的時間。陳恒本來是不愿去的,他的理由也正當。月底就是陳青的大喜之日,家中多有俗事。陳恒幫不上什么忙,可以此為由請假,旁人也挑不出毛病。
可惜薛蝌這幾個殺才,擺出一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的架勢,倒讓陳恒不得不來了。一行四人趕到集會的涼亭時,往來的人已經有許多,大多都是秀才,偶爾才看見幾個湊數的童生。
他們大多聚在一側,另一邊則是人數不少的鹽商。陳恒看到他們時,心中還有些吃驚。沒想到李卞在城中,已經收攏住這么一批人。
薛蝌跟江元白特意挑了個角落的位置,拉著陳恒跟錢大有入座。前兩人第一次參加這種集會,心思都很雀躍。后兩者倒是有些木訥,自顧低頭不言。
主會人李卞出場后,在眾人的簇擁下很是得意。他說了幾句場面話,又點了鹽商們旁聽之因,直說要給他們去去身上的銅臭味。
鹽商們厚顏做陪笑,書生們當著學政的面,自然也不敢有意見。其后,一個名叫黃文東的鹽商,揮手又請了一批畫舫的歌女舞娘,讓詩會的氣氛更加熱鬧。
席間自然少不了吟詩喝酒,又有美人推波助瀾,大家都有幾分展露才華的心思。陳恒這樣的香餑餑,自然也少不了美人作陪。
只可惜陳恒對此毫無興趣,那位美人沒待多久,就看出陳恒的趕客之意,索性起身去到另一個學子旁討歡心。
薛蝌這樣的公子哥,又有秀才的功名,也是場內美人們的焦點。見自己左右手各陪著一個美人,他也不愿好友形單影只,索性勸道:“恒弟,你也該學學文人的風雅了。”
小樣兒,喝花酒就喝花酒,還什么文人風雅。陳恒聽的暗笑,這些小場面,跟上輩子的比起來又算得什么?都是前世看膩了的東西,他不愿把精力耗費在無聊的事情上,也樂得跟錢大有一起當其啞巴人。
陳恒只擺擺手,算是謝絕好友的好意。薛蝌奈何不得他,又被人拉著參與到飛花令中。
席間到沒發什么挑釁之事,人的名,樹的影。十三歲的案首,文章又擺在哪里供人欣賞。文人的妙處就在此處,雖說文無第一。可只要看過對方的文章,就知道彼此的高下。不像習武之人,不出手比試一番,難分高下。
陳恒跟錢大有吃的安靜無趣,也沒個不開眼來逼他作詩,借此抬高自己的才華。
李卞倒是問過一句,陳恒沒什么興致,就以最近并無妙句為由推脫了。這是文人常有的事情,李卞也沒在意。他今日請這幫學子來,只是讓鹽商們看看自己的能量,陳恒想老實點,李卞也不在乎。
一個秀才罷了,影響不到他的心情。趁著興致高昂,又有五六個舞娘圍著自己,李卞在鹽商們的恭維下,喝下一杯杯酒。
陳恒一直坐到半途,才跟著一批告辭的學子先行離去。聚會本就是這樣,有人提前走,有人中途來。若是從頭到尾都是一批人,話題不免有說完的時候。
薛蝌本來也要走,李卞卻難得留下他。比起陳恒這個案首,李卞更看中薛家人,看中二房手中的景安日報。
陳恒瞧出李卞的心思,就給薛蝌一個眼神,自己跟錢大有先行離去。他撐著傘,沿著林道且走且行,只見四周林木,爭奇擁翠,翳翳郁郁,叫人看了還想看。
他興致突然涌上心頭,索性辭別錢大有,獨身一人反其道而行。逆流而上,沿著一條小道,在保障湖各處游覽。
行著行著,突然走到一團百花叢中,越過濃密的花枝,就見到前方豁然開闊,一片寬敞的草坪鋪設在雨中。陳恒見此不禁拍額暗笑,他就說為何此處,瞧著如此眼熟,可不就是自己第一次跟林家人過中秋燈會的地方嗎?
睹物思人,陳恒算算日子,才發現對方已經離開半年之久。他撐傘立于雨中,說來也是奇妙,耳旁明明只有雨聲,可恍惚間,又看到一個小妹妹,追著自己喊‘兄長’。
陳恒忍不住搖頭失笑,他知道對方回不來,一定有她的理由。只要對方平安無事就好。思及故人的愁緒,微微被雨聲沖散。少年略作停步,又轉身消失在河道上。
“小姐,薛家姑娘又請你過去。”紫鵑走進屋里時,林黛玉正在房內逗貓玩。近日賈敏也不知道找到什么事情,常常行色匆匆的出門。
林黛玉在賈府住了半年,已非揚州的懵懂少女。她別有意味的道了一聲,“又是寶姐姐啊。”
紫鵑聽出小姐話里有話,便猶豫道:“要不我去回了她們?”
林黛玉抬起手,勾勾八角的下巴,這貓最近有些發膘,肉眼可見的胖起來。八角發出慵懶的喵叫聲,少女笑著想了想,道:“算了,就去看看吧。”
她知道,自己若不走這一趟,對方勢必會一請再請,左右還弄得麻煩。
只是眼下的時節,出門的裝扮還有些麻煩。畢竟另一府的大奶奶才過身沒多久,若是穿著太過鮮艷未免不好。黛玉在紫鵑跟雪雁的服侍下,換成素雅的裝扮,便抱著八角一道往梨香院去。
其實,能去梨香院也是好事。如今的榮國府內,氣氛壓抑難語。她這樣的外客也不好出門走動,能借著寶姐姐的地方散散心,也是極好的事情。
待她趕到梨香院,此處果然還是先前那批人,只是少了個熙鳳嫂子。聽說熙鳳嫂子,現在在那邊管家,也不知忙的怎么樣。
今日,三春亦是在場,她們借著寶釵的名義來次避避風頭,心中多少是有些輕松愉快的。
她們跟寧國府的關系還要緊密一些,喪事期間的禮儀,自然是少不了。遠不如林黛玉有個親娘護著來的自在,旁人若是敢叫黛玉披麻戴孝,先問問賈敏的脾氣能不能答應。
真要算起來,秦氏還是黛玉的晚輩。論到誰家的關系,也輪不到自家女兒身上。因喪事上的一些問題,賈敏去過一次后,更是叫女兒不必露面,只推說身體不適。
這次她們小姐妹重聚,三春誤以為黛玉真的身體有恙,趕忙上來關心幾句。林黛玉無法,只能沿著母親找的理由,解釋道:“前些日還有些疲乏,也就今日才堪堪有些精神。這不,寶姐姐一請,我就立馬來了。”
寶釵起身一笑,用手挽住黛玉,擁著她坐下,“也就是三春跟我說外頭的辛苦,我才想出這個辦法請她們來坐坐。不過今日,可就沒有好酒好菜招待了。”
一旁的寶玉,看的抓耳撓腮。其實這次寶釵先請的人是他,只是因他一句‘林妹妹來嗎’,才有了黛玉的出行。他前些日子聽到黛玉生病,心中很是緊張。可苦于紫鵑、雪雁嚴防死守,他縱然是有心想給佳人送些燕窩補品,也進不去門。
今日再見黛玉的神色,見其眉間總有一股淡淡的愁色,揮之不去,叫人擔心萬分。賈寶玉轉了轉念,就把目光放在黛玉抱著的貓上,逗趣道:“這貓看著好生可愛,它叫什么?”
這個話題找得好,確實說到林黛玉的癢癢處,她當即笑道:“它叫八角,還是只小貓呢。”
探春聽到這個名字,立馬笑問,“可是有什么來歷典故?”
賈寶玉也不是全無見識,他側頭一想,就道:“可是取得‘小區陽艷色彩紛,八角會盤獨一份。身處低等蒼翠在,獻花承露引蜜蜂’之意。”
林黛玉見他一言道明,竟然有些意外。看來這個表哥,也不全是不學無術。見對方多看了自己一眼,賈寶玉當即解釋道:“我之前看過幾本醫書,只算略讀,當個消遣。”
這確實難能可貴了,林黛玉很難得的回他道:“即是讀過,還需用心才行。”
賈寶玉趕忙點頭應道:“確實如此,就該如此。看些醫書,以后說不準還能治病救人,總好過讀些無用的東西。”
話才說完,連探春跟史湘云也是嘆氣。寶哥哥,您可長長心吧。人家林伯父是探花郎啊,靠科舉取仕。你當著人家的面,這么批評四書五經,也太不厚道了。
好在林黛玉也已經習慣,只抱著小貓不撒手,懶得搭理他。寶釵在旁笑著替寶玉打圓場,“你們看看這人,見到林妹妹后,連我們都顧不上了。”
賈寶玉立馬轉過頭,他的模樣無可挑剔,此刻笑起來,也叫人如沐春風,“這話說的,大家都是我的姊妹,怎么可能只顧林妹妹說話。我只是……”賈寶玉轉了一圈,又對著少女懷里的貓笑道,“我只是見到八角有些好奇罷了。林妹妹,它是姑姑給你買的?”
“送的。”
即是送的,那就是有人了。賈寶玉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此物雖不貴重,能想到送這個也是有心了。
“那是誰送的?”
聽到賈寶玉這樣問,林黛玉不禁莞爾一笑,抬手撓了撓貓貓頭,八角因為此舉,舒適的瞇起眼睛,輕聲叫喚一聲,揚眉道:“自然是我兄長。”
賈寶玉本意是想夸送人的心意,可聽到這個回答,卻是一下子說不出口。再想想那句‘身處低等蒼翠在,獻花承露引蜜蜂’更是萬般糾結傷心。
林妹妹這個兄長,到底是何人啊,怎么哪哪都有這個人。
賈敏今日也在韋家做客,韋夫人性情溫和,很對賈敏的脾氣。兩人的夫君又是刎頸之交,兩位夫人自然不可能給夫君添堵,私下鬧些不愉快起來。
賈敏久不在京師,小時候的玩伴大多已經嫁人。大家情分雖然在,可眼下賈敏還沒到做祖母的年紀,又是孤生一人在京師,到不方便隨意走動。
也就是韋、林兩家關系太好,賈敏還能上面做個訪客,讓自己多個去處散心之余。還能借韋家的下人,給自己辦些私事。
此時,她跟韋夫人坐在堂內。外頭有個管事,站在簾子后,正給兩位奶奶稟告剛剛找到的宅子。
這管事腹有筆墨,加之一張巧嘴,倒把那處宅子說的形象生動。賈敏聽的不住點頭,這樣的宅子,正適合以后拿來給林家人暫居。
她又問過附近鄰居的一些情況,見多是讀書守禮的人家,心中更是滿意。待下人退去后,她不住跟韋夫人道謝。韋夫人反倒讓她說的有些不好意思。
“好姐姐,你若是這般客氣。以后我可不敢去你家走動了。”
賈敏一聽,也樂了。她小時候是京師里有數的厲害,屁股后面不知跟了多少武勛人家的小姐,還拿捏不了韋夫人這樣的大家閨秀?
賈敏當即道:“沒事,你不來。讓琦君她們來,也是一樣的。到時候我把她們一留,小住個一年半載,不怕你不門。”
勛貴人家說話就是跟讀書人不一樣,這話要是林如海跟韋應宏說,怕就是“幾個晚輩最近吟詩作畫,好生有趣。一時忘記回去,韋兄不妨上門品一品晚輩的拙作。”
韋夫人也是憋不住笑,半捂住肚子叫疼。“姐姐,你太不講理了。”
她是韋應宏座師的女兒,當年鄉試時,韋夫人的父親一眼看中韋應宏,覺得他的成就不可估量。不僅將他帶在身邊常常教導,更在韋應宏高中狀元后,把唯一的愛女許配給他。
婚后,韋應宏果然跟夫人恩愛有加,里外的家事甚少有讓夫人操心的地方。初始那些暗笑韋夫人下嫁的故人,此刻見到韋應宏馬上身居禮部尚書,也是追悔不已。
“沒辦法,家風如此。”賈敏笑過一聲,她這是兒時推脫的習慣虛詞。可這無心的一句,到讓她回憶起跟爹爹相處的舊日情景。
賈代善還在世時,賈府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何曾有現在的混亂和不堪。只是這是自家私密,賈敏心中嘆過一聲,臉上的笑容倒是如初。
也是韋夫人給韋應宏照顧的天真爛漫,瞧不出賈敏細微的變化,還在熱絡得談著宅子的好壞。賈敏從旁聽著,也是頻頻點頭。
若是沒有出現更好的宅子,三天后,她就準備訂下這間三進宅子。這次雖然住不了,可下次再來京師,就不必在賈府久留了。
到時候她們一家人,也能討個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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