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張清綻開了笑容道:“寶姑姑,讓您費心了。不過我們這里的東西都齊全著呢。我會那么說,不過是因為今天特別熱,那里又沒有一個蔭涼的地方,若是曬著兩位姑姑就不好了。不如,我們坐下說說話,等天上日頭西斜,也漸漸涼快下來了再動手也不遲。何況,我們還要下面的人先把雞收拾出來呢。”
賈元春一聽,正是這個理,便也笑了:“可不是,是我太心急了。說起來,大老爺對你們可真沒話說。我記得這只瓶子是前宋官窯的好東西吧?大老爺也真是舍得,就這么拿出來給你們布置屋子。”
張清笑道:“這個是官窯的東西么?大姑姑別見怪,我年紀小、見識淺,對于這些東西,最多也就知道看他漂不漂亮,至于什么官窯的民窯的,我可都不懂,十足十的外行人呢。”
賈元春見此,心懷大慰。身邊有薛寶釵這樣的表妹,冷情冷性,有事找自己幫忙,沒事就可能算計到自己的頭上,明明是靠著自家的勢力,卻到處炫耀自家的財力,力圖處處表現自己。這樣的表妹跟張氏姐妹一比較,聽出陷阱并立即反擊、維護賈赦一家子乃至尖銳起來的張清就顯得格外聰明可愛。
賈元春知道自己被遷怒了,他也不惱,反而放柔了聲音道:“沒事兒,這種東西在外面稀罕,家里卻是有幾件的。我記得有好些是高祖皇帝賞賜給曾祖母的,后來曾祖母都留給了大老爺。日后見多了,自然就會懂的。”
張倩也反映過來了,走過來道:“清兒,這里不是我們老家,不會有人欺負我們的。”
張清愣了愣,也笑道:“是啊,姐姐,我都忘記我們已經進京了。大姑姑、寶姑姑。你們莫要見怪,我這是被嚇怕了。雖然被舅公接了來,住著這么大的房子、穿著這么好的衣裳,還有丫頭婆子伺候著。可是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有時候早上還會驚醒,茫然四顧,看清四周之后,才會躺下,卻是說什么都睡不著了。也是我大驚小怪,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還請姑姑們海涵。”
賈元春道:“可憐的孩子,這樣的事兒你為何不早說。雖然不是什么大問題,可是日日不得安眠終究不是好事。晚上休息的時候。記得點上安息香。能夠助眠的。二妹妹應該有給你們準備罷?”
張清笑道:“二姑姑為我們準備的許多香呢。不止安息香,還有蘇合香、百合香、檀香、沉香,至于薄荷冰片之類的,就更多了。只是我受不得那煙熏火燎的,一點上。用不了多久就咳嗽的厲害。如今天氣也熱,屋子里點了香,更添一份燥熱。索性也沒有用,都在柜子里面擱著呢。”
賈元春道:“二妹妹果然周全。我記得二妹妹屋里也沒有點這些呢,說是琮兒年紀小,點了香,哪怕是擱在香盒里面。屋子里還是有細小的香塵。為了琮兒,二妹妹屋里是既沒有點香,衣裳也沒有熏香。只有沾染上來的檀香、沉香的味道。想來,他是把檀香、沉香擱衣柜里面了。只是這兩種香味以單用為上,混合了,總是覺得有些怪怪的。”
張清笑道:“到底是大姑姑。對這些有講究。改明兒,大姑姑也指點我們的姐妹一二,免得我們在外人面前丟了面子。”
賈元春道:“你們既然想知道,我就一一說與你們聽便是,哪里用得上指點二字?香就是再好。也不過是物件,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各人有個人的心得。我們家說是二等公卿之家,可這根底到底淺薄了些,家里的香大多是外面買的。要知道,那些真正的世家們,家里的每位太太奶奶們都會一手兩手的制香絕活,就跟家里的老少爺們自己動手制墨一樣,都是雅好。”
張清道:“我曾經聽說過,有些人家家里的香都是自己做的,以前我還以為是傳聞而已,聽姑姑這么一說,似乎還此事并非空穴來風。真的有大家子弟自己制香制墨?”
賈元春道:“確有此事。不說別人,就說五年前進京的那位顏家公子,他每年都會自己制墨,就連萬歲爺說,顏公子制的的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就是當年的李廷圭墨也不外如是。只可惜,顏公子每年制的墨都是有數的,得到的人也不過是他的師長、好友等寥寥數人。那年,萬歲特特拿了宮中秘藏的《夏山圖》交換,這才從梁丞相手里換得了一方。還連聲稱贊說換得值。為此,長公主可不知道艷羨了多久,直到今年才意外得了一方。長公主得到之后,愛如珍寶,將之珍藏起來,只自己把玩,卻極少示人。”
薛寶釵道:“即便真的難得,也不過是物件而已。而且京中貴人,也沒有聽說姓顏的,連嚴姓也沒有幾個呢。不知道這位顏公子是哪里人士,又有何詩文流傳?”
賈元春道:“我當你是個明白人,原來你也被這虛名和外在迷惑了雙眼。你當是哪個顏家,自然是顏圣人顏回的顏家。顏公子可是顏家嫡系子孫。至于詩文,你以為會寫兩句酸溜溜的詩文就是奇才了么?詩文不過是小道,文人宴飲逗趣的游戲而已,就跟小娃娃的玩具差不多。真正能夠引起上位者注意的,從來就不是詩文,而是策論。君不見,李白就是斗酒詩百篇,可他還比不得唐玄宗跟前的鸚鵡。而王維卻做到了尚書右丞。其中的原因,就是因為李白只詩文一樣得意。”
薛寶釵有些不服氣,他到底是個小女孩,還沒有后來的隱忍,被賈元春這樣當著張氏姐妹的臉擠兌,更是不服:“那是因為王維是太原王氏,而李白毫無根基。”
賈元春道:“太原王氏?你可知道,在大唐,出身在漢人世家便是原罪!唐高宗的王皇后為何無故被廢,不是明擺著的事實么?”
一句原罪,道盡多少風霜,又道盡多少歲月變遷、人事沉淪。大唐,說是漢人建立的朝廷。可是大唐皇室的身上流著鮮卑人的血,在朝堂之上用的是漢人的規矩禮儀,在私底下,尤其在皇族內部。用的還是鮮卑人的那一套。唐太宗將自己的弟婦收為妃子,唐高宗立自己的庶母為皇后,這些都是鮮卑人的習俗。皇帝想要集權,他們在把目光投向國外的之前,先會把視線投向以五姓七望為首的漢人世家。一句攘外必先安內,讓這些抵御蠻夷侵略付出了無數代價的世家們又付出了不知道多少條人命。說武則天,可是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用來削弱世家實力的手段!當初太平公主禍害的那些人里面,有相當多的人都是世家子弟。他們抱著報效國家、為民謀利的信念進京,卻因為那種可笑又卑鄙的理由成了后花園里的花肥,何嘗不是皇權的犧牲品。
人們注意到了武則天的色。也注意到了武則天的優點與缺點,卻何嘗給過那些無辜送命之人一個眼色。安史之亂和后來的節度使制度的轉變,尤其是大唐皇室明知道造反的是節度使,他們還是放縱了節度使,甚至在全國廣設節度使。允許節度使在自己的轄區之內肆意妄為,其根本目的還是世家!
也難怪最后山東世家給李唐設下了陷阱,將李唐皇室連同關隴貴族一起送進了地獄。一曲《秦婦吟》,是大唐的悲歌,也是山東世家們告慰自家冤死的亡魂的挽歌。
皇權必須受到限制,這是史書留給世人的警訊。
賈元春也許不夠聰明,但是在皇宮之中。他還是學到了許多東西。他甚至還知道,如今又是劇變的前夕。
大齊也是以軍功立國,太祖皇帝、高祖皇帝的人生都是在馬背上過來的。而當今太上皇就跟唐高宗一樣,是在后宮之中長大的,偏偏他的能力有限,身邊都是前面兩位皇帝留給他的臣子和世家子弟。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太上皇的處境跟唐高宗驚人的相似。如果不是前朝后宮一心防范。不然說不定還有有第二個武則天。當年那位王氏女,就是在這風云中起來,又迅速地隕落,也正是因為世人對他的防范。
賈元春知道,如今的賈家看著還好。可是也難說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炮灰。賈家是皇家的走狗,因為皇權而富貴,如今又失去了皇家的信任,更甚者,還學著世家,以世家自居,卻不知道這樣的行為不但會引起皇家的忌諱,還會引起真正的世家的鄙夷。當災難來臨之時,只怕賈家就先一步被拋出來,成為棄子了。
只是這樣的話,賈元春只能自己領悟,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告誡家人,讓家人及時規避。要知道,如果不能一次成功,那就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
只是這樣的話,賈元春不認為在座的幾個小孩子會明白。他也不認為自己的伯父和父親會聽自己的,唯一的突破口居然只有賈母這個老人,甚至這個老人還有相當重的虛榮心,年紀大了,更是固執,這種攸關根本的事情,根本就不會允許他這個被趕出皇宮的女孩子多嘴。
張倩不知道賈元春為何突然說出這樣重的話,但是他也知道,無論是賈元春還是薛寶釵,無論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他只得賠笑道:“看史書、為古人流淚,倒不是我們這些女孩子應該多嘴的。都是我們姐妹的不是,讓大姑姑想起這些不開心的事兒。方才聽大姑姑說起長公主,可是這次二姑姑去的公主府簪花會的那位長公主?聽上去,這位公主對顏公子好像與眾不同呢。”
賈元春道:“就是舉辦簪花會的嘉善長公主殿下。公主心悅顏公子一事在宮里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公主癡心,不愿意逼迫顏公子,故而攔住了太上皇和當今圣上的賜婚,寧可等到顏公子回應,再提婚嫁之事。因為公主殿下的癡心,太上皇和皇上背地里可著實為公主擔心,卻礙著公主殿下態度堅決,只能忍讓。顏公子剛來的時候,皇上經常會夸獎他,如今見顏公子遲遲未曾表示,皇上也惱了,如今御前之人等閑也不敢提起這位顏公子。”
薛寶釵道:“事關公主清譽,我們還是莫要多言為宜。”
張清卻道:“聽上去這也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親事。為何顏公子沒有反應,公主又為何如此委曲求全?”
賈元春道:“你們大概不知道,公主殿下早年曾經招過駙馬,雖然說駙馬已經過世多年。可到底是再嫁,公主怕顏公子不喜,故而不敢提。”
張倩忍不住道:“那這位顏公子就一點感覺都沒有么?”
只聽門口有人接口道:“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怕是對男女之事完全沒有概念,故而不知如何應對罷。”
屋里眾人連忙抬眼去看,不是賈玖又是哪個。
賈元春連忙帶著薛寶釵和張氏姐妹起身相迎,賈玖笑道:“非禮勿聽,如今我也做了一回小人了。”
賈元春道:“是我們說得太起勁,倒沒有聽見妹妹是何時來的。妹妹為何說顏公子是不懂男女之事?”
賈玖笑道:“我若說了,姐姐可莫要笑話。當日我的花簪就是被這位顏公子拿去的。就是如今想起來,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后來,我有問過張家嫂子,聽說,這位公子因為身體的原因。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了道門,過著與世隔絕的清修日子。張家外祖就曾經說過,這位公子是典型的高而不傲,清俊典雅,是名副其實的濁世佳公子,唯一的缺點就是在情字之上委實遲鈍,就像是少了一根弦一般。”
賈元春忍不住用手指輕點賈玖的腮幫子:“你這一點點大的孩子。知道什么情字。”
賈玖笑道:“大姐姐,大外祖就是這么說的,我就這樣學給大姐姐聽啊。而且,這人情也是情,親情也是情,妹妹哪里說錯了?不知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能否跟妹妹說道說道?”
賈元春沒想到這個妹妹如此伶牙俐齒,忍不住笑罵道:“你這張嘴,真真是叫人愛也不是、不愛也不是。只希望將來你也得個厲害的婆婆,外加一家子厲害的大姑子小姑子,看你還能不能痛痛快快地耍嘴!”
賈玖笑道:“大姐姐還是先擔心自個兒罷。說不定如今有一大波的厲害婆婆正在靠近呢。”
賈元春一聽。立刻就惱了:“好你個二丫頭,讓著你,你越發來勁兒了。”說著就上來要擰賈玖的腮幫子,賈玖輕輕一閃,就閃到了薛寶釵的身后,還把薛寶釵輕輕一推,讓薛寶釵跟賈元春抱了個滿懷。
賈元春和薛寶釵都嚇了一跳,尤其是薛寶釵,原來就被汗濕的頭發頓時就散了一縷下來。張清立刻就示意琉璃將自己的梳妝匣子抱來,為薛寶釵打理,口中卻笑道:“大姑姑這是不好意思了。要我說,將來若是真的應了二姑姑的話,大姑姑還要好生謝謝二姑姑今日的鐵口直斷呢。”
賈元春一聽,心念一轉,臉上不覺笑開了,道:“好孩子,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必先來謝你。至于那個討厭的丫頭,除非讓我擰了他的腮幫子,我才原諒他。”
賈玖笑著捂著臉道:“那我就等大姐姐來擰我的腮幫子。”
張倩和薛寶釵兩個都望著他們姐妹兩個笑,張清則拍手笑道:“啊呀了不得了,大姑姑將來可要欠二姑姑好大一份謝禮了。”
賈玖也笑個不住,誰知道樂極生悲,居然嗆著了,還是賈元春扶起了他,為他輕拍脊背、給他順氣,道:“你這丫頭,發瘋也沒個收斂。看,難受了吧?”
賈玖連連咳嗽,好容易停下來,這才道:“大姐姐還說呢,還不是大姐姐招惹的。對了,姐姐怎么會過來?珠大嫂子可還好?”
賈元春聽見賈玖說招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頓了頓,才道:“你是個不肯吃虧的,將來仔細在這上面跌跤。你珠大嫂子還是那個樣子。我原說,莫要終日在屋子里躺著,多走動走動,對生產也有好處。你珠大嫂子也不聽,就好像我會害了他一般,就是送去的東西,他也不怎么入口,只叫自己的丫頭們用茶爐子給他做些吃食。我索性丟開手,由著他自己去。橫豎份例我是送去了,還有額外的一筆銀錢,到底如何,就看他自己了。”
賈玖道:“珠大嫂子怎么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呢?可惜,雖然我們兩家住得近,我卻不好去見他,怕耽誤了他修養。只能等他好些再說了。大姐姐,我看你瘦了好些,你也要注意身體呢。”
賈元春道:“我倒是不妨事。以前老是覺得夏天難過,如今瘦下來了,反而好過些。至于調養什么的,等入了冬再說吧。如今我也沒有這多的時間和精力。說起來,這些日子,老太太的胃口也不好,寶玉也是,雖然跟云妹妹玩得很開心,卻吃不了多少東西。方才老太太特地將我留下,跟我說起這個,我也沒有什么主意。二妹妹可有什么主意么?”
賈玖道:“今年的酸梅湯不好吃么?”
賈元春搖搖頭,道:“酸梅湯的確解暑又開胃。只是日日都吃這個,難免有些倒牙。方才二姐兒跟我說了一樣吃食,我們正想試試,妹妹也來罷。你也在學中饋,多學一道小食也是好的。”
賈玖一聽,心里便有數了。做吃食,自然是要材料的。張氏姐妹就那么一點份例,若是他們討好了賈母,只怕自己就不夠了。
賈玖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我一份子吧。不知道要什么東西,開出單子來,我也好讓下面的人采買。”
張清笑道:“二姑姑,橫豎我們如今只做一道小食,昨日送來的雞也盡夠使的了。二姑姑,您也來罷,給我們把把關。”賈元春也在后面推,兩個人一個拉一個推,很快就往后面去了,張倩和薛寶釵相視而笑,也跟在了后面。
跨過那彎彎的小橋,一抬眼,就看見沿著抱廈搭的卷棚兒,上面搭著厚厚的竹葉,在這夏日的中午,顯得格外清涼。賈元春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我記得上回大老爺叫人將翠篁東風的竹子伐了好些下來,還以為怎么了。如今見了這里,這上面的竹葉就是翠篁東風的竹子上的罷?”
賈玖道:“是啊。上回我說,家里的廚房不夠干凈,那些鍋碗瓢盆就那樣放著,油乎乎的,實在是不像話,想編些竹屜子備用。哥哥就說,去外面買現成的就好。誰想,父親說,翠篁東風的竹子都已經長了近百年了,那里的竹子也太密集了一些,若不好好打理,只怕整片竹子都不好,干脆伐去一些,剩下的才能長得更好。竹子弄成篾片做了好些竹屜子竹筐子竹籃子,剩下枝葉就成了這里的卷棚。當初父親就曾經說,這浣紗館是最適合釣魚的地方。釣上來的魚馬上就可以用這里的小廚房料理,再添一點小酒,這樣的日子就是給個神仙都不換。”
張清笑道:“看起來是我們的不是了。居然把舅公看中的地方占了來。”
賈玖笑道:“我原來選中的是香雪山莊,那處地勢最高,能夠俯瞰整個后花園,四周四季都有花,比這里更適合女孩子居住。可最后請示父親的時候,父親一張口就是這里。可見父親嘴上不說,心里也著實記掛著姑母呢。”
張清想了想,道:“這翠篁東風是怎樣的所在?聽上去竹林茂盛,也是夏日納涼的好去處呢。”
賈玖搖搖頭:“雖然是納涼的好去處,可是那里陰森森的,哪里是適合住人的地方。你們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