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玖笑道:“有什么不一樣?”
張清道:“我聽說,大戶人家的太太奶奶們很少自己帶孩子,都是交給下面的丫頭婆子的。跟姑姑這樣,將孩子抱在懷里,還能夠走一路的,好像都沒有。”
賈玖笑道:“若是母親身子好好的,家里的奴才們也不敢亂來,那么將琮兒交給他的奶嬤嬤和丫頭們帶著,我們再偶爾照應一二也就是了。可惜,我們家連連鬧出新聞,弄得滿城風雨,每一件事情都跟家里的奴才有關。已經知道家里超過一半的奴才都不可信了,甚至連主子的藥都敢動手,你會把家里的孩子交給下面的人么?我父親就兩個兒子,我如今只剩下一個親哥哥一個親弟弟,不上點心可不行呢。”
張清道:“說得也是,換了我,我也不放心呢。姑姑好力氣,小表叔看著就長得結實,一定不輕吧?看姑姑抱了這一路,都不帶喘氣兒的。姑姑的身體真好。我要是有姑姑這等力氣就好了。”
賈玖道:“我們家的女孩子,哪個不是嬌生慣養的?不要說女孩兒了,就是男子里面,也很少要求要有這麼大的力氣的。除非是武將之家。至于我,我是抱慣了的。以前琮兒也沒有這么重,倒是如今,是越長越結實了。”
張清道:“小孩子正是要長得結實一點才好呢。那樣才不容易生病。”
“可不是這話。”
正說話間,浣紗館就到了。浣紗館是一處臨溪照水的所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從后花園的東北角流淌出來,一分為二,其中之一穿過賈赦一家子住的這座院子,又從假山腳下出來,在地勢較緩的地方,聚集成數個大大小小的池塘。浣紗館就位于兩個池塘之間的沙丘上,三面環水。一面靠著花園的院墻,與香雪山莊一南一北遙遙相望。
浣紗館的特色就是水多、聽水樓臺也多,炎炎夏日,在這里釣魚是最愜意不過的。也因為三面環水。也是一個適合讀書的好地方。浣紗館只有三座小橋與外界連著。一座連著賈赦院子邊上的沙洲,前幾日,賈赦已經叫人將自家院子與后花園之間的那道門給打通了,以后無論是賈玖來浣紗館也好,還是張氏姐妹去找賈玖也好,都是極方便的。一座連著后花園正門的那處假山,卻被隱藏在綠蔭和太湖石之間,若是沒有人指點,只怕外人還找不到這座小橋。
至于第三座橋,卻是連著浣紗館后面的一塊地。除了南面。其余三面被木橋一般、只有一人寬的露天小步廊給團團圍住。周圍都是水,唯一的出路就是連著浣紗館的小橋。這塊地看著是不大,卻在南端倒座著一排抱廈,最西間伸出去,搭著卷棚兒。正好是個小廚房。而挨著小廚房就是庫房。庫房過去,正好是丫頭婆子們的住處,而東面盡頭便是柴房。這一排抱廈前足有四分地。因為是花園子,也不像真正的鄉村那樣有習慣見縫插針在地上種上些蔬菜的老農,故而顯得有些荒蕪,除了雜草也只有雜草。
張清一見此處,就喜歡得緊。道:“姑姑,我能不能在這里種些菜蔬?”
賈玖道:“你喜歡就做罷,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開張單子出來,若是庫房里面沒有就讓下面采買去。”
張清道:“不怕我獅子口大開么?”
“你一個女孩子家能用多少東西?你是看不起我家,還是看不起自己的品格?”
張清道:“姑姑都這樣說了。我倒要好好謀劃一番。”
說著,三人就進了浣紗館。浣紗館是窗明幾凈的五間大開間,屋子極為闊朗。中間的正堂,正中心擺著一座巨大的黃花梨大座屏,遮擋住了中間的樓梯。座屏的南側是一張巨大的香案。香案上擺著哥窯將軍大罐和插著時鮮花卉的美人瓠。香案之下便是一張八仙桌,八仙桌的兩旁是兩把交椅,地下是兩溜兒一共六張靠背椅,靠背椅和靠背椅之間還有茶幾。座屏的北側也有一張大香案,香案下也是八仙桌和兩把交椅,地下卻不是靠背椅,而是一張黃花梨雕花大圓桌,下面是八個嵌著螺鈿的黃花梨繡花墩。
饒是擺了這么大的排場,這正堂里面卻不見一點擁擠。張清很確定,就是擺了這么多的家具,這大圓桌前還有足夠的地方給他們幾個小女孩兒玩跳繩。
正堂兩邊都是套間,再過去是臥室。里面都是一樣的陳設。
賈玖見張清很喜歡那拔步床,便道:“若是你們不喜歡家具的位置,也可按照自己的喜好安置。如果缺了什么東西,這上面的閣樓里也有一些家具和擺設。現在這屋里放置的都是粉彩瓷器。像青花、彩釉、白瓷、青瓷這類瓷器,上面的閣樓里也有一些,你們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布置。”
張清蹦蹦跳跳地過來,道:“姑姑,我很喜歡這里。就是覺得屋里少了一些東西。姑姑,我能添置一些書么?”
賈玖道:“如果你要新書,那就只能自己攢月錢買了。再不然,就是自己抄。”
“自己抄?”這個答案顯然在張清的意料之外了。
“怎么,你難道不知道?除了那些孤本古籍,很少有人會自己買書的,這樣做的人,除非是必須否則,基本上是買書回來妝點門面的。若是家里都是嶄新的新書,那一定是暴發戶人家。別人若是看了,是會笑話的。”
張清紅著臉,道:“是這樣么?”
“是的。我們是女孩子,沒有書本的份例。所以,若是你喜歡,可以自己抄寫。你可以跟你的叔叔們借書。這倒是不礙的。”
張清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姐姐,見姐姐沖著自己點了點頭,便道:“是,姑姑,清兒知道了。我想問一下,這個筆墨紙硯的份例是多少?”
賈玖道:“我這里有一份單子。筆墨紙硯和衣裳首飾是一年的份例。其余的菜蔬吃食什么的,都是每旬送一次的。單子我留下,你們可以慢慢看。”
張倩雙手接過清單,謝過賈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幾步。
賈玖道:“你們才來,想來有許多東西要收拾,我先回去了。對了,你們的行禮也在上面的閣樓里。若是有什么需要。來找我也使得,去多福軒找兩位嫂子也使得。”
賈玖并沒有在這里久留,略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辭了。
等賈玖一走,張清就歡呼一聲:“姐,才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住在這么大的房子里面,一開門就是這么大的花園,還有這么多的丫頭婆子伺候著。姐,我不是在做夢罷?”
張倩道:“開心么?”
張清猛點頭:“當然開心。你想。早上一起來,不用做飯打柴擔水。也不用伺候那些討厭鬼,還能穿這么漂亮的衣服。每天也不需要煩惱下一頓在哪里,只要開開心心的就好。這樣的日子,我之前想都不敢想。原來我們的祖母真的是公侯千金。母親在世的時候沒有騙我們。”
張倩道:“好了,你先安靜一會兒。我們先認認這里的丫頭。”
玳瑁見張倩將目光轉向自己,趕緊上前一步:“姑娘,方才婢子已經問過二姑娘身邊的小紅了,不如就由婢子跟琉璃兩個給兩位姑娘說說如何?”
張倩道:“也好。”
玳瑁道:“除了老太太將婢子與琉璃送與兩位姑娘,二姑娘還特地請張家兩位奶奶為姑娘們挑了四個大丫頭、八個二等丫頭和一些粗使的丫頭婆子。粗使丫頭跟婆子們都在后面,姑娘一會兒再見他們也使得。方才小紅交代婢子說,二姑娘還為兩位姑娘準備了首飾和月錢。連打賞人的銅錢也有。這是鑰匙。”
張清一見,立即抓著鑰匙拉著姐姐跑了過去。他進的是西間,挨著那拔步床的果然是四只大大的、兩兩疊在一起的黃花梨柜子,左上角的柜子上還掛著一把鎖。張清拖過邊上的繡花墩跳上去,抓著自己手里的鑰匙就往里面塞,第一把鑰匙不是。第二把才是。
只見那柜子里面平放著三只小匣子。第一只里面是首飾,金的、玉的、金鑲珠寶的,光彩琉璃,漂亮的不得了。張清抓起一只,只見那是一枝蝶戀花。三朵漂亮的寶石拼成的花卉和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那蝴蝶的翅膀是由金子拉成的絲編織而成的,又薄又精致,微微一動,那蝴蝶就宛如活的一般,振翅欲飛。蝴蝶和三朵寶石花,組成了一個斜斜的s的形狀,被固定在加工成花枝一般的金簪上,簪頭和蝴蝶的嘴上都垂著華麗的金流蘇,在靜室中閃耀著光芒。
張清當時就看呆了。
看著妹妹的樣子,張倩忍不住道:“好妹妹,快下來罷。仔細跌著。”
張清道:“不要,我還有兩個匣子沒有看呢。”說著,有打開第二只小匣子。那是一只可以分成三層的小匣子。最上面是小銀錠,整整齊齊地碼著,中間是各式各樣的銀鏍子,最下面是金瓜子、金豆子和金鏍子。第三只匣子才是滿滿地一匣子的新制銅錢。
“姐,你快看,好多錢呢。”
張倩尷尬死了:“好妹妹,快下來罷。很丟臉呢。”
張清道:“有什么關系。現在,我們是主子他們是我們的丫頭。”
“那你先把這些都收好。我們先去對面的那件屋子看看。那里也有這么多的首飾和錢呢。”
張清一聽,立即把匣子鎖上了。還把匣子上的小鎖的鑰匙揣進自己的懷里,才轉過身來,想了想,還是將第三只匣子打開,抓了兩把銅錢,用手帕包好了,這才鎖好柜子,跳下地來,跟著姐姐來到東面的屋子。
這東間也是一樣的格局。浣紗館的屋子很大,這臥室雖然比不上正堂,卻也差不離,相對而言,中間的套間倒還小些。這間屋子里的拔步床靠著北面的窗子,背對這正堂。拔步床的對面又是一張榻。他邊上還有小小的書案和小小的書架。如今,書架上擺著幾件瓷器擺設和一件瑪瑙擺件,卻是一本書籍都沒有。書案上也有筆墨紙硯,還有筆架子和筆枕,都是全新的。拔步床的南側就是四只兩兩相疊的黃花梨柜子,被拔步床和百寶格夾在了中間,顯得相當不起眼。這還只是小半間屋子。說起來。這東間和西間正好對稱,就跟東套間和西套間對稱一樣。
張清一進屋子,就沖去開柜子了。
張倩雖然覺得丟臉,卻還是跟著妹妹小步跑了過去。那些個丫頭。二等的都被留在正堂,只有四個玳瑁和琉璃帶著四個大丫頭和這姐妹兩個帶進賈家來的丫頭從這屋跟到那屋。
張清很快就對那些首飾沒了興趣。再漂亮的首飾,如果姐妹二人都一模一樣的,那就不覺得稀奇了,反倒是真金白銀的來得實在。
張清抓了一把銅錢,在手里數來數去,黃澄澄的全新銅板,一點都不油,在手里轉動著,發出悅耳的響聲。張清覺得。天底下比銅板的聲音更好聽的,也只有金子和銀子的聲音了。
看著妹妹財迷兮兮的樣子,張倩搖了搖頭,從匣子里數了二十多枚銀鏍子,又抓了幾把銅錢出來。賞了玳瑁也琉璃每人四個銀鏍子,又賞了其余四個大丫頭每人四枚,然后是二等的丫頭每人一枚。最后將那些粗使丫頭和粗使婆子都叫到門口,也賞了好些銅板。
張倩還做了例行的訓話。讓他高興的是,他的妹妹雖然貪財,卻也不是笨到極致,在自己訓話和打賞的時候。他妹妹也抓了銅錢出來。讓他無語的是,等他訓話和打賞完了,妹妹又跑到閣樓上清點財產去了,還特地用那種缺胳膊少腿的字做了賬本。
知道晚上也不用去給長輩請安,張倩便尋了個機會,背著人偷偷地自家妹妹說。要他注意一點,不要惹了笑話。
誰知道張清居然道:“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不這樣做,那些人背地里就不會笑話我們了?終究我們還是姓張,還是走了狗屎運被這舅公派人接了來的。你以為我不說。他們就不知道我們原來在家也跟不要錢的丫頭一樣,還險些被賣掉?只怕就是最耳背的老婆子也知道了。而且,他們既然能讓舅公和姑姑如此忌憚,可見他們是何等的猖狂。不要說我們了,就是那公侯小姐、官宦千金,帶著萬千家私來了這里,只怕也會被人瞧不起。我們又沒有那么顯赫的身份也沒有那么多的銀錢,顧好自己都難了,還能夠如何?”
張倩心里咯噔一聲,低頭無語。這不是張清的臆想,而是張倩曾經經歷過的事實。他身邊就有過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張清道:“我知道,我這個樣子只怕連這里的小丫頭都看不上。可那又怎么樣?丟臉就丟臉吧,至少比餓肚子強。我受夠了挨餓受凍的滋味。我不是說我不會吃苦。姐,你也知道的,我白天做著雜活,晚上還跟你學打絡子,我可從來沒有把事情丟給你,自己先去睡大覺了。我討厭的是付出沒有收獲。就跟我們以前那樣,明明是我們頂著月亮熬夜打的絡子,結果是那些人吃香的喝辣的,我們反而餓肚子。限時限量地要我們打絡子,卻連個燈草燈油都不肯給我們,他們家的丫頭吃著燒雞,把油糊到我們的繡線上,挨打的卻是我們!姐,我不要過那樣的日子。哪怕是被人笑話,我也不會在錢財上手軟的。”
張倩道:“我知道,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張清道:“別,姐,你可別說這樣的話。妹妹我可從來沒有怪過你。如果不是你,我早就餓死了,也沒有坐在這里的機會。只是,姐,你要記住,這嘴是長在別人的臉上。難道我們能夠堵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嘴巴么?姑姑也沒有這樣的本事,只能管好自己身邊的人呢。姑姑是這家里的正經姑娘,是舅公唯一的女兒,尚且如此。我們還能怎么樣?就是我們做得再好,也有人拿我們的出身說事兒的。我們只能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自己說去。”
張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害怕我立不住,拿著銀錢買這些奴才聽話,最后落得自己沒有多少私房,將來出嫁臉上不好看。”
張清道:“就是這樣。姐,你要知道,酒是人膽錢是腰板。人喝醉了,會做平時不敢做的事情,人有了錢,就有底氣做自己原來不能做的事情。這一點點錢,足夠讓心術不正的人做出不好的事情。若是金錢的數目大了,就是圣人也會動搖呢。姐,你要早些拿個主意才好。我們沒有這個資本讓別人處處說我們的好話的。”
張倩道:“既然妹妹已經有了主意,那就依照妹妹的想法去做罷。對了,那薛家的事兒,妹妹是怎樣的打算?”
張清道:“雖然說寄人籬下同病相憐,可是那薛家有錢,不比我們,無依無靠的。而且,姑姑看上去很不喜歡那家子的人,既然姑姑不喜歡,那我也沒有必要跟他多親近。遠著些便是。如果他送東西來,我就收下,如果他沒有送東西來,那我就當路人之交。”
張倩道:“這樣也好。如果要遠著他,這針線什么的,我們就盡量不要拿來送禮,倒是這吃食什么的卻是可以的。這里的人吃慣了大魚大肉,對清粥小菜卻不會拒絕。我們鄉下的東西雖然不怎么體面,拿來做個零嘴兒倒是極好的。”
張清道:“這個我已經打算好了。我認得這后面長的那種草,用來做點心是極好的。尤其是苦夏,用來消暑卻是上上品。過兩天,這東西都齊全了,我們就做出來請姑姑嘗嘗。若是姑姑覺得好,我們再拿去給老太太嘗個鮮。老太太喜不喜歡是其次,我們的意思到了就成。”
張倩道:“不止老太太,還有表叔表姑姑們,我們都要打點到。”
張清道:“姐,你放心啦,我知道的啦。我可是你的妹妹。”
張倩眉間的憂愁卻絲毫不見消退,他輕聲道:“妹妹,你覺得表姑姑如何?”
張清很奇怪:“姐,你這是怎么了?在路上的時候我就問過你好幾回了,可你總是搖頭。我說這家人收養我們一定有什么目的,還是你打消了我的疑慮。剛進城門的時候,你還暗暗地松了一口氣,還反復交代我不要這個不要那個,要我收斂脾氣。如今你倒來跟我說這個。姐,你到底怎么了?”
張倩道:“你真的不覺得我們的二姑姑很奇怪么?”
張清擺擺手,道:“奇怪個啥啊!我倒是覺得二姑姑這樣很好啊。你看他,不辭辛苦地照顧母親和弟弟,上對得起他們家的列祖列宗,下對得起父母兄弟。別的我沒有看到,可是二姑姑照顧舅婆我是親眼看到的。我看這家里大家都放棄舅婆了,只有二姑姑和舅婆的奴才還在望著舅婆好起來。誰家的女兒能夠做到這一步?難道說,那種不知道孝順父母,連請安都不做的才是好女兒?”
張倩紅了臉,低著頭不說話。沒錯,就跟賈玖猜測的那樣,他就是真正的賈迎春,而且是出嫁以后不到一年就死去的原著里的那一個。關于他的前世張倩從來就沒有跟別人說起過。可是今天,妹妹張清說得每一句話,何嘗不是打在他的臉上?
沒錯,就是賈元春再體面又如何?那也只是他的堂姐,而不是他的親姐姐。他是賈赦與邢夫人的女兒不是賈政與王夫人的女兒。可笑他,先是住在賈母的院子里,后來住在王夫人的榮禧堂后面,再后來又住到了大觀園里。他連每日的晨昏定省都沒有做好,也難怪自己的父母當沒有自己這個女兒。比起如今這位二姑姑,他真的差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