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天下為棋

137憨湘云

賈寶玉對家里的這些姐姐妹妹們最是上心,見史湘云不痛快,立刻屁顛屁顛地過來了:“云妹妹,你這是怎么了?可是下面的人給你氣受了?說出來,我讓老太太為你做主。”

史湘云瞪了他一眼,剛想開口,卻猛然想起了什么,道:“愛哥哥,昨兒個的冰酪,你可吃了沒有?”

賈寶玉莫名奇妙:“冰酪?什么冰酪?”

史湘云道:“真是呆子。每到冬日里,你就有那一碗糖蒸酥酪,怎么這夏日里的冰酪反而就沒有了?”

賈寶玉這才明白,道:“原來是云妹妹想吃牛乳做的點心。老太太這里的牛乳可不少呢,云妹妹若是想吃,吩咐一聲就成。”

史湘云突然覺得自己好無力。他坐在這里,生了這半天的氣,都白生了。

薛寶釵聽了,插嘴道:“寶玉,云妹妹的意思不是這個。”

賈寶玉連忙轉過來,道:“寶姐姐知道些什么?”

薛寶釵看了看史湘云,眼角的余光又瞄了瞄上面坐著的賈母,方才放低了聲音,道:“昨日,二姐姐打發人給四妹妹送去了一碗冰酪,四妹妹一個小孩子,吃不了那么多,奶嬤嬤又怕擱在屋里,讓四妹妹嘴饞,所以放到小廚房里去了。卻沒有想到,那冰酪是二妹妹特意讓人給四妹妹做的。三妹妹和云妹妹哪里都沒有。為了這事兒,下面可是嘀嘀咕咕的呢。”

史湘云鼓著腮幫子,道:“可不是么,這么好吃的東西,二姐姐也不知道孝敬老太太。”他沒有聽出薛寶釵話里的機鋒,只顧著自己受了委屈。

可巧。這話被賈清給聽了個正著。

賈清笑盈盈地道:“云姑姑還說呢。去年,差不多是這個時候罷,二姐姐也讓人送了冰酪來,結果寶二叔是吃了一碗又一碗,當天晚上就鬧起了肚子。可巧那天,老太太也多吃了半個爛桃子,本來就有些不舒服。又擔心寶二叔。鬧了一宿。祖父連夜爬起來,親自在這院子里守著,又是請太醫又是隔窗一再問安。直到三更天,老太太沉沉地睡去,祖父才離開。偏偏第二天又是大朝,祖父本來就累了一夜了。又要在金鑾殿上站一天。姑姑可是在屋里坐了一整天,等祖父回來了、睡下了。姑姑這才得以合眼。這種事情,一回就夠了,哪里經得起第二回?!我記得,話還是太醫說的。說是有些東西,老太太年紀大了經受不住。也就是從那天起,老太太上房里面的冰也少了。冰酪之類的玩意兒,老太太屋里也不許做了。怕的就是老太太哪天嘴饞又傷了身子。”

賈清可不管史湘云話里話外的意思。橫豎史湘云拿著孝道說事兒。他自然也用孝道回答。

聽賈清這么一說,屋里的長輩們都笑了起來。

賈母也道:“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我年輕的那會兒,哪里會有這些忌口的?還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那回卻把老大給嚇得夠嗆。”

很多話,賈母都沒有說。

他人老了,心卻不糊涂。

也就是從那一次,賈母確實地體會到了,在自己心愛的小兒子的心里,自己這個母親也許并不重要,倒是自己的大兒子,才是真心希望自己好好的。

真是諷刺。

為了自己的小兒子,自己可以說做盡了一切,可是這個小兒子還不如大兒子擔心自己的死活。而自己的大兒子,明知道自己一死就可以徹底擺脫了一直惡心他的弟弟一家子,卻依舊希望自己好好的。

那一次,賈母被賈政可傷得不輕,連帶著,對大兒子賈赦也糾結了起來。

賈母十分清楚,久病床前無孝子。自己做了這么多事情,給自己的大兒子添了那么多堵,換成他自己,只怕早就惱了這樣的娘了。所以,即便賈赦表現得還不錯,賈母依舊不敢相信這個兒子對自己孝順依舊。

至于小兒子賈政,在賈母看來,自己為他做了那么多,這個小兒子待自己也不過如此,賈母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大兒子,賈母不敢期望,小兒子,賈母不能期望。賈母現在也只能依靠自己,依靠一個單薄的孝字,做一個糊涂的太夫人了。

王夫人本能地感覺賈母的不對勁。他不知道賈母依舊放棄了他們夫婦,卻直覺賈母的情緒有些不對,連忙賠笑道:“看老太太說的,老太太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賈母搖搖頭,不說話,卻轉頭道:“倩丫頭,不是說四丫頭身體不好么,二丫頭怎么讓他吃冰?他那么點點大的年紀,如何受得了。”

賈倩連忙站了起來,答道:“回老太太,太醫也說了,四姑姑并沒有什么大毛病,不過是想家了,又經了日頭,這才有些不痛快。這冰酪,原來就是姑姑拿來哄四姑姑的,誰想四姑姑根本就不稀罕,只吃了一口就不要了。如今,四姑姑想起東府的大老爺還眼淚汪汪的呢。”

賈母嘆息了一聲,道:“也難為這孩子了。這孩子打小就沒了娘,幾乎是他父親一手養大的。如今,他父親突然去了玄清觀,這孩子一時受不了也是有的。”

邊上坐著的李家太太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附和著,說些父女情深之類的話。

在這個世界上,相夫教子,那是女人的事情,男人最多也就管管兒子讀書的事兒,很少有男人會親自把女兒養在身邊的。即便親生父親和女兒,在一般情況下,父親要想見女兒、跟女兒說話,也必須當著妻子的面,就是要教養女兒,也必須是打著妻子的名義。不然就是有之嫌。

如果女兒年幼,不足七歲也就算了。如果女兒年紀略大一點,就即便是親生父親,也不能隨意見女兒。

就跟賈玖一樣,除了晨昏定省。賈赦也很少見賈玖的面。賈玖就是有話要跟父親商量,不是借著請安的時候,就是讓婢女代為轉達。

這才是符合禮儀的作法。

賈母這樣說賈敬和惜春,粗粗地聽上去的確算不了什么。惡細究起來,那就意味深長了。

畢竟李家太太可不知道惜春到底多大。

而且這樣的話,還不好解釋。

賈清倒是笑了:“老太太還說呢,寶二叔一直都是養在您屋里的。這冷不丁地搬了出去。寶二叔還不是一樣扭股糖似的不依,往日里不到卯時不會起來,如今還不是天天天未亮就來了這里。寶二叔比四姑姑大了七八歲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如今才堪堪八歲的四姑姑了。即便是輩分不低,四姑姑依舊是個小孩子。”

賈母聽了,又笑了:“可不是,我倒是忘記了四丫頭還小呢。總記得他跟琮兒差不多大。琮兒好學,跟著東府的大老爺都讀了幾年的書了。他又一貫用功,倒讓我忘記了他的真實年紀。”

聽到這里,王夫人的嘴角一抽,猛地望向了邊上跟史湘云開開心心地說話的賈寶玉。

雖然很清楚賈寶玉不能走科舉。所以王夫人也不強求,只是作為一位母親,看到自己的兒子如此虛度年華。再聽到別人家的孩子如何用功、前程如何遠大,王夫人的心里總是不舒服的。

只是王夫人什么都不能說。只能選擇低下了頭,默不作聲。

這邊,賈母轉頭問賈倩:“關于琮兒讀書的事兒,老大有什么安排?二丫頭又有什么說道?”

賈倩連忙站起來,道:“回老太太的話,這事兒,東府的大老爺跟祖父已經商量了好些日子了,說起打算請當初東府大老爺的同年來教導三叔。只是那位先生家里有事兒,故而要晚些日子才到。”

賈母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同年?可是什么來路?何等功名?這世上有的人自己會讀書,卻不一定會教。事關琮兒的未來,可不能馬虎。”

賈倩笑道:“回老太太的話,這位先生跟東府的大老爺是同科進士,只是運氣不大好,撞上了那妖女的舊事,不得不隱退。這些年,這位先生在家里也教導了不少孩子出來,聽說光進士也有好幾位呢。如果不是東府大老爺的面子和林大人生前的請托,人家可不一定會來我們府里教導三叔這樣的小孩子。”

聽到這里,王夫人終于忍不住了:“既然是這么好的先生,那合該讓寶玉也跟著去讀書。家學里的先生,聽說不大讓人放心。”

賈倩看了看王夫人,又看了看賈母,陪笑道:“雖然說,增添了寶二叔,也不過是多一份束脩的事兒。只是,晚輩擔心,寶二叔會不肯去。”

“哦?為什么會這么說?”

賈倩回答道:“回老太太的話,祖父請這位先生來,就是希望日后三叔能夠走科舉做官的,林家幾位表叔也是如此。這樣的課程,只怕寶二叔是不會喜歡的。”

賈母還沒有開口,就見賈寶玉跑了過來,拉著自己的胳膊,道:“老太太,我不去。沒的讓那些功名利祿沾染了清清白白的學問。”

賈母聽了,長嘆一聲,卻是沒有開口。

賈寶玉沒有說那些奇言怪論,這句話說得也不算出格。如果不看聽十三歲都不曾摸過幾次書本的事實,倒是很有幾分文人雅士的模樣。

賈母當然不會點破,王夫人也不致于當眾不給兒子面子。

所以落在在座的幾位客人的眼里,賈寶玉很有“魏晉自風流”的味道。

因為初始印象不錯,又有這樣的加分,雖然覺得賈寶玉不走科舉可能不大好,可外面有的是世家公子不科舉不做官的呢。賈寶玉這樣,也不算出格。

因此李家太太也湊趣道:“府上的公子倒是很有些世家公子的派頭呢。”

王夫人自得地一笑,道:“倩丫頭,怎么不見二丫頭?”

王夫人當然不愿意在賈寶玉的事情上多嘴多舌,沒的漏了底。所以他連忙轉移了話題。

賈倩只得起身回話:“回二太太的話,早些日子,玉清山上就給姑姑下了帖子,故而姑姑一早就出門去了。”

王夫人一愣,賈母卻是點了點頭,道:“嗯,這事兒,二丫頭早些日子已經跟我報備過了。雖然說道門與他有恩,道魁又與他有師徒之誼,可是他終究是待選的秀女,又大了,很不該跟小時候那樣,總是往玉清山上跑。”

又問賈倩:“可是知道為了什么事情?”

賈倩連忙道:“老太太,這道門的事兒,重孫女兒就不大清楚了。”

賈母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些日子,王夫人心中一直搖擺不定。

王夫人很清楚,自己的女兒的位置很不妥當,即便賈玖不進宮,女兒的賢德妃的寶座也不一定坐得穩;可要是賈玖進宮了,說不定哪天自己女兒就為賈玖騰位置了。所以王夫人十分反感賈玖參加大選的事兒,他覺得,那是對他的女兒的一種威脅。

站在懸崖邊上和從懸崖上掉下去,傻子都知道如何選擇。即便是明知道自己的兒子將來很可能需要賈玖的照拂,可是,皇妃的母親、皇子的外祖母這兩重身份依舊誘惑著王夫人。

王夫人想著,如果賈玖真的出家了,那他的女兒的位置就暫時保住了。不過,出家并不能說事情結束了,畢竟歷史上還有個楊太真呢。所以,必要的緋聞是需要的。

王夫人在心里默默地盤算著。

道魁就不用多說了,六十多年前就是京里有名的美男子,連太宗皇帝的公主都抵擋不了他的魅力。六十多年過去了,時光似乎已經在這位道者的身上永遠地停滯住了,絲毫不損這位道者的容貌的同時,又為對方增添了歲月沉淀之后的魅力。

如果說道魁年紀大了,輩分也高,那么還有那位顏洌顏公子,本來就是千年世家的顏家嫡系公子,雖然顏家的權勢不如舊時的王謝之家,可是在這聲望上,顏家還略勝一籌。更重要的是,這位顏家公子不但是京師里面出了名的濁世佳公子,還送過賈玖古琴,并且是自己常用的、最心愛的古琴。

王夫人越想越是興奮。

他覺得,盤桓在自己頭頂了烏云,此時此刻,終于見到了消散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