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看賈母經常給林黛玉送吃的送玩的,說不嫉妒那是假的。
不要說他了,就連賈玖也不曾得到賈母如此對待。在探春的記憶中,唯一被賈母如此掛心的,也只有賈寶玉了。更不要說,賈玖對林黛玉也是照顧有加,對比之下,在探春的印象之中,賈寶玉從來就沒有得到過賈玖的青眼。
在惜春說破之前,他也堅信賈母對林黛玉十分疼愛以致于忽視了規矩禮儀,如今被惜春這么一說,探春是硬生生地打了寒顫。明明是流火的七月,屋里擱了冰鑒還嫌不夠涼快的日子,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老太太對林姐姐尚且如此,那我們呢?
探春一直都很清楚,在大多數人家家里,女孩子就是聯姻的工具。嫁得不好、沒有給家里帶來利益,就會無人問津;嫁得好才會被娘家人惦記著。就跟上面庶出的三位姑姑一樣,因為是庶女,不過是幾兩銀子就打發出門了,夫家也沒什么出彩的地方,多年來,這府里根本就沒有人提及他們。四姑姑嫁得好,所以老太太不但經常提起他,就連節禮也是上上份兒的,甚至讓他的嫡母、見慣了好東西的王夫人都嫉妒不已。
從趙姨娘口中形容的王夫人的言行態度,探春可以推斷出,當年的王夫人對賈敏可是十分嫉妒的。不僅僅是因為賈敏得到了丈夫的信任和寵愛,更因為林如海的出色與能干。
要知道,在那年賈玖告御狀的時候,林如海可是正經的御史臺二把手、從二品大員蘭臺寺大夫。就連探春都知道,這樣的官位,比賈政的工部員外郎高了不知道多少。所以賈母也相當以這個女婿為榮。自然越發關心女兒女婿的生活,也加劇了王夫人對賈敏的嫉妒和不滿。
從趙姨娘的形容來看,那時候的王夫人在賈母面前恭恭敬敬的,背地里可沒少發脾氣,說賈敏驕奢、差一點就把娘家給掏空了云云。
以前探春并不曾多想,如今被惜春一語道破,探春的腦洞卻是止不住了。
在探春看來。如果賈母真的跟他所知道的那樣。十分重視林家的話,就不會不讓林黛玉為林如海守孝。可實際上對于林黛玉守孝的事兒,這位老太太提都沒提。反而盡算計著讓這位林姐姐跟賈寶玉親近。
可以說,如果不是堂姐出手,只怕這位林家表姐的名聲已經完了,林家的百年聲譽也會隨之化為烏有。
探春想著。是不是老太太覺得林姐姐已經沒有多大用處了,所以在這么做?
探春很清楚。跟賈家這樣的人家,尤其是賈母這樣的身份,什么吃穿用度都十分講究,賈母一人的開銷一年就高達三萬兩銀子。比王府一年的進項還多。如此巨大的開銷下,從嘴邊省一點出來給林黛玉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更不要說。林黛玉也不是兩手空空地來賈家的。每年數十萬兩銀子的進項,對比之下。吃食什么的都是小事,因為這些東西花不了多少錢,也算不了什么玩意兒。真正能夠體現一個人的身份地位的,是他實際得到的禮遇。
即便沒有人跟探春明說過,又礙著賈寶玉,探春也不曾正經讀過幾天書,對很多事情也不過是一知半解而已。可探春生性聰慧。
他知道,在這座府邸里面,上面的主子們明著一團和氣,背地里依舊在為權力爭得你死我活,權勢和利益互相傾軋,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著實讓人眼花繚亂。這個時候,也只有禮節,才是各方爭斗、各方角逐、各方退讓、各方妥協之后的最后表現。
一個人,他得到的禮遇,就是他在這座府邸里面的地位。
探春跟史湘云因為是女孩子,又跟很多事情不相干,所以很多事情,他們往往除非十分留心,否則,他們就是那最后才知道的人。作為小姑娘,他們只需要陪著賈母玩笑、閑暇的時候風花雪月就可以了。
他們判斷一個人的身份和影響力的,就只有從對方得到的禮遇上進行反復修正了。
就跟他們看到的這樣,襲人要給母親守孝,還得到了賈母的夸贊和許可,林黛玉為父親守孝,賈母竟然一點表示都沒有。
在很多人的眼里,包括下面的奴才們看來,老太太對這位表小姐也不過爾爾,說不定連襲人這個丫頭都不如呢。襲人會在背地里說林黛玉的壞話,這位老太太的言行舉止只怕功不可沒。
想到這個,探春的心里忽然沒底了起來。
他隱隱覺得,在這座府邸里面,讓老太太太過注意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看這位表姐就知道了,明面兒上,老太太十分重視他,可實際上,可是把林家和這位表姐的臉面丟在地上使勁踩,不但自己踩,還招呼下面的奴才們一起踩。
過去,探春一直以為,自己是家里的女孩子里面最需要擔心自己的前程,也最是煩惱的那一個。如今聽了惜春這么一說,探春的心里卻多一絲慶幸。
如果自己千里迢迢地帶著偌大家業投奔外祖母,卻被自己視為唯一的依靠的親外祖母這樣算計的話,探春覺得,只怕自己會在第一時間就崩潰。
想林黛玉來了賈家,賈母什么表示都沒有,甚至連屋子都沒安排,差一點就被毀掉了閨譽、連累了家族,對比之下,自己還真是算不了什么。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女孩子的閨譽甚至比性命都重要。當一個長輩,不顧女孩子的閨譽的時候,其實也等于是間接地要這個女孩子的命了。
疼愛林姐姐的老太太實際上根本就不顧林姐姐死活?
探春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探春的心在警告他不要繼續往下面想,可探春自己卻忍不住繼續。
探春知道,如果繼續往下面想,只怕他會面對他所不能承受的事情。可是探春就是這樣的人,很多時候。他會尋根究底,而不是輕輕放下。
探春認為,看明白這個家,對自己來說,是有必要的。也只有看明白了這個家,也看清楚家里的每一個人,他才能夠活得好好的。
如果沒有人愛惜他的話。他就必須好好愛惜自己。
如果他不愛自己。別人一樣不會愛他;如果他不為自己考慮,別人也不會為他考慮。
感情上,他不愿意相信惜春的話。可理智卻在告訴他,惜春說的,才是事實。
老太太是賈家的太夫人,他要考慮的。自然是賈家的利益。自己跟大姐姐二姐姐這些親孫女在老太太面前還有個高低比較,更不要說林姐姐一介外人了。如果有事。作為賈家的太夫人,老太太一定會選擇拋棄他們這些孫女兒來保住賈家,那么作為外人,林黛玉肯定會在此之前被拋棄。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除非他成了賈家的人。
探春一直都是個聰明人。他也不是賈迎春那樣,對某些事情不聞不問的人,相反。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他總是十分小心。小心地維護自己的利益,小心地討好長輩,小心地維護著淡薄的親情。
探春也知道許多事情。
就好比說,在他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他的親姐姐賈元春可是穩穩地壓在堂姐的身上,就連下面的人也幫著欺負堂姐,上面的長輩們其實都知道,只是因為各種原因,最后都選擇了默不作聲。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自己的親姐姐賈元春“命格貴重”、對家族有利?
等他略略懂事兒了,他的堂姐也進了上面的眼,相比之下,親姐姐賈元春卻被攆出了宮廷,所以那些丫頭婆子們都在背地里欺負賈元春說賈元春的壞話,以此來向堂姐賣好。這里面的把戲,上面的長輩們都很清楚,可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親祖母還不是一句話都沒有?反而是那位堂姐,至始至終都沒有對這個曾經欺負過自己的大姐姐動手。
如今,自己的親姐姐賈元春成了皇妃,風頭正盛,堂姐也憑著公主殿下的救命恩人和皇帝的寵愛,大放異彩,光芒一樣不弱于身為皇妃的大姐。就連探春也知道,如今伯父家和自己家,在背后再度斗上了。自己的姐姐若是懷孕了,自家自然勝過堂姐家一頭。可要是堂姐入了宮,那么,就是自己家沒落的開始。
探春也很遲疑。
他知道,自己的姐姐賈元春風光了,他不一定跟著水漲船高,因為他是婢生女,而且他的嫡母也未必愿意自己這個經常給他添堵的妾的女兒得到什么好親事。自己生母的所作所為,不讓嫡母遷怒自己都已經是好的了。
另外一方面,探春也很清楚,自己不曾得罪過堂姐,堂姐對自己的評價也還可以。如果將來堂姐發達了,也許堂姐不會吝嗇于給自己一點蠅頭小利。
探春很清楚,以堂姐的身份和地位,他手里漏一點出來,就足夠讓自己受用不盡了。
可是探春卻吃不準堂姐和親姐姐雙方未來的變化。
探春看得明白,他的親姐姐賈元春成了皇妃,可是終究是一個空架子,該有的封賞和恩澤家人沒有,就連金冊金寶也沒有。對比之下,堂姐不但是食雙俸的一等郡君,還得了長樂公主的眼,家里的人越發搖擺不定了。
最明顯的,便是自己嫡母王夫人的態度。
探春剛開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的嫡母一定會借機報復自己的堂姐,因為就是這個堂姐,才使得整個二房一敗涂地的。可如今看起來,自己的嫡母似乎并沒有做什么,反而跟堂姐私底下保持著不錯的關系,而自己的堂姐也沒有拒絕嫡母的示好。
探春有些糊涂。
他不明白,有著三條人命在,有著邢夫人的慘狀,這位堂姐為何不把自己的嫡母拒之門外。他就不怕得罪了堂哥?
探春很清楚,賈璉是絕對容不得王夫人的。畢竟死了的是張氏和他的孩子們,而張氏卻是賈璉的親生母親。只是賈璉是小輩,眼下什么都不能做罷了。
探春甚至不敢出現在賈璉面前。他知道,如果他那樣做了,不但是把自己的嫡母往死里得罪,只怕他自己都上了祖母和父親的黑名單。而賈璉也不會對自己這個仇人的女兒有什么好臉色。
賈赦或者會看在兄弟情誼和賈母的面子上,對賈政和顏悅色,并且把所有的事情推到王夫人的頭上。而賈璉卻不會這么做。只怕在賈璉的心中,所有的一切,都起因于賈政,而不是王夫人。
所以,賈璉不會放過王夫人,更不會放過賈政。
想到這個,探春更不明白賈玖對王夫人的態度了。
探春隱隱覺得,大人的世界也許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簡單。只是他的年紀還小,經歷的事情也少,很多事情,他也只能看著。
發生了冰酪這樣的事情,探春會選擇把事情壓下去,當成不知道。可可史湘云卻從來不是一個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比起探春,史湘云更像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孩子,別人有的,他也一定要有,不然,就是看不起他。他唯一不會嫉妒的人,便是賈寶玉。因為他知道,賈寶玉是男孩子,跟他是不一樣的。而且賈寶玉得到了好東西,也不會吝嗇于跟他分享。可其他人卻不會跟他分享這些好東西。
尤其是這冰酪。
這可是稀罕玩意兒,牛乳就不要說了,上好的水牛乳有錢都不一定定得到,夏日里的冰,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說句不好聽的,在史湘云的印象里面,也就賈母跟賈寶玉的屋子里能夠敞開了供應。跟他們這些姑娘小姐們,不得寵的,就只能靠熬的。即便是在賈母的屋子里的時候,探春屋里的冰也是不夠的,聽說,當年的賈玖在賈母院子里的時候,更是連冰盆的影兒都不曾見過,只有井水罷了。
所以,在史湘云的眼里,冰是個好東西,牛乳是個好東西,用牛乳做的冰盆,更是了不得的好東西。
這樣的好東西,別人有,他卻沒有,反而要別人勻給他,這樣的委屈,他如何受得了?
史湘云當然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