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
抑揚頓挫的反問聲,以沉穩之調在花廳的安靜中逐漸攀高,把瑾瑜公子懸疑的面襯得格外清冷。
稍許,嘴角淡淡的笑意破土而出,如明鏡照人般洞悉出對人的心境:“我思前想后,‘商量’這個詞用在此時怕是大為不妥。你此時先斬后奏地帶著繼宗上千名山,我怎么瞧著,更像是一種威脅呢?”
“阿雪不敢。”
行動間的證明比言語更快,周暮雪“咚”一聲便誠摯地獻上自己的膝蓋,把頭顱深深地俯垂在地上。
她言詞鏗鏘地說到:“此番阿雪帶幼弟上千名山,不為別的,是想為后周天下求個未來。”
“未來?什么樣的未來。”
指節似有節奏地敲擊在椅坎上,瑾瑜公子不改寒色的面色,以眼最為明顯,多了幾分精睿。
“是怕繼宗的愚鈍之姿,無法勝任你大周皇室的復國遺命,進而使得如今的后周成為亂世中的一朵一現曇花?又或是,你怕此時我撒手不管,致使暫時歸順于你后周的西疆九族十六部將無法約束,后周將從此陷入后患無窮的動蕩狀態,隨時再面臨亡國之危?我上面說的,可就是你心中的擔憂?!而你想要的出路,就是盤算著另覓高賢替你收拾后周的爛攤子?!”
此時,瑾瑜公子指骨重重地敲定在椅坎上,氣勢如風云匯聚,不怒自威。
“所謂‘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瑾瑜再賢能,再精明,也終歸不姓‘周’,沒有義務繼承你祖輩的落魄遺志,并將其志發揚光大。你的心思,應該多多花在繼宗身上,而不是時時押在我一個外人身上;即便繼宗愚智難啟,難堪重任,不是還有你這個玲瓏八面的大周公主頂著嗎?阿雪,在我眼里,你和繼宗并沒有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只是總不滿足于現狀而生出了過多依賴。”
周暮雪道:“在泥濘中爬行前進的人,一旦站起來,就害怕自己再次跌倒。我一介女流,拖著一個心智不全的幼弟,且背負著光復大周的重任,拼奔在這亂世中實在是太過孤立無援了;依賴這東西,早就成了種求生的本能。”
緩緩地從地上揚起頭,眼睛驀地變得通紅的周暮雪,立馬朝坐上吃得心滿意足的少年招招手:“繼宗,你過來。”
少年此時面對周暮雪的召喚,變得異常乖巧,即刻樂呵呵地奔下椅子,湊到她的身邊。
“姐姐,糕點好吃,你吃!”
凈白的手,將一塊金花糕獻寶似的攤在周暮雪面前,她凝著波光閃閃的眼睛笑了笑,一改前時那份寒霜冷態,溫柔地替少年擦去嘴上沾染的糕渣。
“阿姐不餓。繼宗,還記得阿姐在路上給你交代的話嗎?”
“記得。”
少年心不在焉地應了句,抓住周暮雪的手掰開她團緊的掌心,將金花糕放在了她手上。
“那好,你親口跟相父說,你來千名山做什么。”
摳了摳腦勺,少年樂呵呵地傻笑了一陣,說到:“繼宗來是請相父替我做皇帝的;我不要做什么皇帝,因為皇帝是聰明人做的,而繼宗是個傻子。對不對,姐姐?”
“對,繼宗說得對,傻子是不能做皇帝的。”
說著,一行淚化作晶瑩,無聲墜落出周暮雪眼眶。
“姐姐,你為什么哭?!”
用手指抹去周暮雪臉上的淚水,少年放在口中嘗嘗它的滋味,莫得把眉頭皺得老深。
“不好吃。”
周暮雪嘴角微微一鉤,似憐惜,似悲戚,摸著少年的發頂說到:“阿姐是高興,高興著繼宗終于懂事了,為我們大周做了件大事。”
終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將悲哀簡單地會意成一種夸贊,興沖沖地跑瑾瑜公子身邊,拉著他的衣袖說到:
“相父,繼宗不做皇帝了,是不是姐姐以后都可以陪著我玩?繼宗不想一個人悶在那個大房子里,好悶!”
“繼宗,不誰都有你這般天生好命能做皇帝的,皇帝是人上人,無人敢輕易冒犯的天威;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你做了皇帝,誰也不敢嘲笑你是個傻子。誰敢妄言一句你的不是,那都是死路一條,不是嗎?”
少年盯著瑾瑜公子瞧了許久,深吸了鼻涕,笑呵呵的說到:“可繼宗就是個傻子啊。”
“即便你是個傻子,你還是掌握他人生殺予奪的皇帝。若沒了這層光環,所有人都不會再敬畏你,害怕你,還會反過來欺負你。繼宗,你想以后日日都被人欺負嗎?”
似乎是個極難的問題,少年一個勁兒地摳著腦袋,好一陣后,他忽然樂悠悠地亮出自己的寶貝彈弓,朝瑾瑜公子炫耀上。
“我用彈弓打他們,一定很好玩!”
一瞬間,歡笑在花廳響起,同時又將話題無疾而終。
在少年眼里,不知世道險惡,迷迷糊糊度日是一種在簡單不過的快樂,而對于我們這些心明智全之人,再多的苦口婆心,也無疑是對牛彈琴。
此時,周暮雪招招手,少年樂樂呵呵地扎進她的懷抱之中;周暮雪一邊安撫著玩興當頭的少年,一邊幽幽地同瑾瑜公子續上無果的舊話。
“繼宗他雖有一分的天命,確無十分的能力駕馭住這個帝位,這后周的皇帝做起來,對他而言也是苦不堪言的折磨,不如還他自由。”
垂下頭,周暮雪憐惜深深地撫著少年的臉,笑笑愁愁,如天一般陰晴不定。
她道:“繼宗,阿姐想通了,也不會再勉強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只可惜,阿姐我還不能松下肩上的擔子,祖宗的血海深仇,只能將你送還給父皇母后他們照顧;希望你回到他們身邊后,能變成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再也沒人嫌棄你是個傻子。”
預感到什么不妙,還不等人反應,周暮雪袖下一道寒光乍起,便毫不猶豫地送入了沒有絲毫防備的少年肚腹中。
“姐——”
“周暮雪!!”
當即,惡寒侵骨的我,化作一道疾風沖出了珠簾背后,將少年從她懷里奪了過來。
只見一把匕首深深地沒入少年的左腹間,浸出的鮮血在少年白底金線龍紋袍上,像開出了花似的觸目驚心;而神智漸失的少年,此時依舊抖著手,信任地喚著周暮雪,不知為何人生苦痛悲哀。
而此時,被我推到的周暮雪從地上爬起來,用沾滿幼弟鮮血的手,高捧著塊嫩黃色的玉璽,朝坐上瑾瑜公子奉去:
“天命所向,阿雪在此以大周皇室后裔的身份,懇請公子受璽承命,繼位后周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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