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與敷衍,一看便知。
外祖父忽然變得異常冷靜,靜等著慕容曜把這大禮做全做實后,才開口說到。
“既然是我這掌上明珠的乘龍快婿,那皇上這份拜禮敬長,老臣是受得起的。玄玉,扶我一把。”
招呼了一聲,他們各自心意相通地免了人前禮,回到了主與客的位置上;而此時我前了一步,在外祖父就坐的輪椅邊蹲下身,仔細地察看到他老的腿疾。
“都出現浮腫了,走路腳會感覺疼嗎?這樣的癥狀已經持續了多久?!”
我邊問邊昂起頭,而外祖父掛著溫和笑,撫上我的頭頂。
“我的小點還是一樣的貼心孝順,來了外祖父這里,連茶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反把我這不中用的老家伙關心得緊。別費心了,小點,我已經是半截身埋進黃土的人,這腿疾好與不好都無傷大雅了。”
“胡說,外祖父會長命百歲的。您別借故支開話題,此時我是大夫,您是病患,問什么你必須如實回答小點。”
“這丫頭,跟她母親一個性子,要強。”
“外祖父!”
見他仍不把這事放在心上的態度,我有些生氣地喚上他。
而此時,在側隨侍的玄玉應上了我:“姨母,曾祖父這情況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年多了,最近半年特別嚴重,腿瞧了不少大夫,一直不能消腫;有時候疼的曾祖父他,連下地走兩步的力氣都沒有——”
“混賬!”
玄玉的插話,不知何緣故,忽然惹惱了輪椅上的外祖父;兩字如雷霆降下,玄玉面色一變,忙跪在了他老身旁,不再多話。
外祖父平了平怒氣,說到:“玄玉,你在這兒是最小的輩分,長輩們說話談事,沒有得到允許,只有耳聽的份,沒有插話的余地。再者,你姨母如今是什么身份,你這樣口無遮攔地胡謅一通,就不怕給她添亂添堵?何況,你曾祖父我還沒到讓人可憐的地步。”
“外祖父這話我不愛聽。”
玄玉搏不得他老,不見得我會退讓。
我道:“小點再富貴,再榮華,也宋茵的女兒,你的親外孫女。還有,可憐是對外人才會用的同情詞,而您是我在北燕的親人,親人之間呵護,那叫關心。”
“你啊你,小點,這么多年還是這個性子,總是喜歡想方設法地鉆別人話里的空子,分毫不讓。眼下光景,是談論我腿疾的時候嗎?”
“總比置之不理,不聞不問來得強。”
幸好我來時準備充分,帶了行醫看診的藥箱,我隨即取出金針包,說到:
“我先給您施一次針,觀察后,配合你腿疾行血消腫的情況,再酌情給您寫方子。馬虎不得,外祖父,你畢竟到了這個年紀,不是事事將就將就便能敷衍過去的;小患不醫,拖久了,就會成要命的惡疾。”
“真說不過你這張利嘴。看來你外祖父我,真是老了,到了要叫旁人操心的年紀了。”
也知道自己的話出格了些,讓外祖父觸景傷情起來,我忙把唇要緊了些,將神思間的專注落在了下針上。
“這兩年在外漂泊,苦不苦?”
本以為此刻不會有什么事再觸動我的心,然外祖父這么一問,我那集中意志的注意力忽然散了開。
頓了頓,我一邊在他腿上穴位下針,一邊應到:“苦,但還是咬牙堅持過來,也值得。”
“梅花香自苦寒來,你覺得值得,那外祖父也就算放下一樁心事了。”
“外祖父,我在您眼里,也是那么不省心的人?”
既然話題敞開了,那我索性就直白點,深入點。
只聽他樂呵呵一笑,撫著我的頭說到:“你這丫頭就是太叫人省心,也太聰明了,故才叫我這么惋惜。別說以前外祖父可惜你是個女兒身,如今覺得,只要你名字姓宋而不姓李,我很可能也把宋家一大攤子事交到你手里。”
我愣了愣,隨即感到有些憤懣,停手質問上外祖父:“那您這話的意思,就是嫌棄小點是個外人啰?”
“不是,而外祖父覺得,比起挑起一門榮耀間,你現在將走的路更任重而道遠。區區一個門閥掌家人,于我聰慧的孫女,太大材小用了。”
我明白外祖父話中的所指,也沒急著吭聲,等把這套活血散淤的針法下完,起身后,這才把前時擱置的話題拾了起來。
“外祖父剛才話的意思,是想對我說,您當下已經認同了小點?”
“淬煉多時,既然火候到位了,那就該堂堂正正地在人前大放光彩。外祖父相信,北燕的未來有你陪伴皇上,會很好的。”
預感話題要進入正題,不想外祖父忽然出人意料地和玄玉說到:“今日你姨母姨父來梨花潭做客,是不是該叫膳房那頭加些菜?”
“已經提前和膳房打過招呼,叫他們慎重準備著。聽廚子說,咱們島上雞鴨牛羊肉倒是不缺,但唯獨缺了些鮮活的魚。”
“魚?”
外祖父瞇著眼微微笑,趁著我和慕容曜有些迷糊之際,話到。
“咱們住在靠水的地方,還愁沒新鮮的魚吃?我記得去年春天,老安他在梨花潭投了不少鱸魚苗,到現在這個金秋時節,想來那批鱸魚應該也長肥了。”
說著,外祖父精睿的目光拋向慕容曜那頭,提議到:“一壺茶,干坐在一堂說事也無趣,老臣斗膽請皇上和娘娘一同前往譚邊,垂釣鱸魚;一來可盡風雅閑趣,二來看看我們的運氣,今日能不能為這飯桌之上增添一道美味的鱸魚,叫皇上和娘娘嘗嘗鮮。”
慕容曜應上:“看來金刀侯這道桌上鱸魚,是今日重頭菜,若要嘗一嘗它的鮮美,勢必要拿出點真本事來。”
“這是自然的。”
合著掌,外祖父目光一邊拋向窗外的碧波無限,一邊笑意盛盛地說到:
“我這梨花潭的鱸魚雖鮮美,但潭深魚精,許多慕名而來的客人想一嘗它的美味,都是無功而返;就不知道皇上您有沒有這個實力和運氣,吃到我潭中的美味。”
“試試便知,勞煩二位領路。”
在旁耳染目濡的我,忽然心中也起了迷惑:到底這場會晤,誰是鉤餌,誰是鱸魚呢?一時間,還真叫人看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