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五十五 恩仇相依待報時

高人說話總是難懂,哪怕眼前這人只長著一張二十出頭的臉,卻也端著一副五十而知天命的高深莫測。

沈傾鸞瞧他指使小僧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法師這是何意?”沈傾鸞上前兩步靠近于他,面上仍舊帶了些茫然。

然而被她問起的人卻只是回眸一笑,一雙微勾的鳳眼含著百般深意,與她說道:“你來找我,無非要我助你一臂之力,眼下我答應了,自然也得隨你一同離開。”

沈傾鸞聽完一頭霧水,正想著要從何反駁,就聽他繼續說道:“離了木華寺,你總喚我法師未免奇怪,不若以本名相稱。我姓魏,名為竟初。”

他說完,竟是直接走去了自己案前收拾書冊,全然一副理所應當,沈傾鸞倒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哪里表述有誤,連忙跟上繼續問道:“我何時叫你同我一起下山了?”

兩人說話之間,小僧已經收拾好了一箱東西,魏竟初將手中幾卷直接丟入木箱,吩咐小僧關嚴,這就徑直朝外走去。

“那就當我自己想下山了,”他朝沈傾鸞一笑,狹長的眸子分外惑人,“何況你還是趕緊出去的好,若再遲一些,只怕與你同行的那一位能把木華寺都給拆了。”

沈傾鸞起初還沒想起他說的是誰,可腦中劃過顧梟的那張冷臉,當即就是暗道不好。

于是也顧不上跟他爭辯,只能跟在人身后匆匆離開。

又入洞穴,過了九道機關,沈傾鸞因為心中擔憂并未細看,卻也覺兩三道有些熟悉。

只是她到底沒有多問。

出洞穴,沿著昨晚來時的路跑回去,果然見顧梟持長劍而立,滿面肅殺。

在他對面,則是以那位長老為首的數十僧人。

“怎么這還打起來了?”沈傾鸞趕緊站到顧梟身邊,企圖緩和兩方的敵意。

然顧梟只是收劍入鞘,轉身便走。

沈傾鸞知他是生氣了,也沒管要與自己一同下山的魏竟初,就跟在了顧梟身后與他解釋。

倒是魏竟初帶著小僧正要跟上,卻被長老叫住。

“你想清楚了?”長老問他。

晨曦光亮微弱,卻也最是溫和,魏竟初放松身體倚靠在旁邊古樹上,說話時頗帶幾分慵懶隨意。

“大長老可還記得,十年前我尋到此處時,是個什么身份?”

入了佛門,便是斷絕了與凡塵之中的所有牽扯,那十年之中,他只是“凈明”。

然而提及十年前的事情,便是要丟去“凈明”的身份,重新拾起那段過往。

長老知曉自己勸不了他,便也只能長嘆一聲,朝他擺了擺手讓他離開。而魏竟初深深一揖,是對著長老,亦是庇護自己十年的木華寺。

一揖過后,他帶著小僧下山。

“之前讓你不必斷發,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離開木華寺,咱們也能像正常人那般混跡人群。偏你不光斷了,還一斷就是十年,如今再要長回去談何容易。”下山路上,魏竟初轉頭一瞥,就瞧見一個光亮的腦袋,忍不住出言打趣道。

小僧約要比他矮上大半個頭,此時離得又近,只能抬頭瞪過去,反而顯得有幾分幼稚。

性子倒是沒變。

魏竟初瞧他這般,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十三年之前。

“求好心人救救我家少爺吧。”滂沱大雨之中,年僅七歲的男孩跪在街旁,用他早已哭啞的聲音向行人求救。可那一身的殘破與血污本就駭人,凡有人經過,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又怎會伸出援手?

然男孩卻好似不覺,一下下額頭點地,即便是在大雨之中,似乎也能聽見聲響。

在他身后,是一個早已不知生死的男子。

不分晝夜不眠不休,從被屠殺殆盡的本族,一路逃亡到覆城,原以為可以松口氣的他們卻終究遭遇了劫匪,因寡不敵眾而被刺傷多處,又被那大雨一淋,魏竟初真以為自己會死在那晚。

直到一位身著華貴的婦人出現,她朝自己臉上遮一把傘,吩咐幾個護衛將他抬上馬車。

自那之后一年,他隨婦人來到了皇都,來到了這個致使他一族滅亡的地方。

“我瞧你學識不淺,之前家世應當也不錯吧。”為他斟了一杯藥茶,婦人笑得溫和。

彼時寒冬,魏竟初捧著那杯散有藥香的熱茶,卻終究沒暖到心里。

“可是我問得唐突了?”見他久久不回,婦人又有些疑惑地問道。

從出神之中轉過念來,對上婦人不似作偽的關心,魏竟初握著杯子的手慢慢收緊,終究對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我姓魏,元帝魏貴妃之后。”

開國皇帝盛寵魏貴妃,致使大央敗落,妖妃之言流竄而起,人心惶惶,數百年后仍不能消弭。甚至只因他們是魏貴妃之后,便被屠了滿族,魏竟初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提及此等身份,卻終究不愿對恩人隱瞞。

然而話音落后婦人不過沉默片刻,便掩唇輕笑起來。

“你若不提,我只怕早已忘了元帝時還有一位貴妃姓魏。”

她笑著,眼角細細的紋路未顯老態,卻只叫人感到溫柔。魏竟初瞧著她微微怔愣,便聽她又開了口。

“元帝在任,已是數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你哪怕與那一支有所淵緣,卻也不必如此在意。畢竟祖先犯錯,斷然沒有后輩承擔的道理,否則這天下只怕一半都是罪人。”

婦人說著便轉至其他話題,好似真的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然就是這般不以為意的態度,卻叫魏竟初險些紅了眼眶。

彼時先帝已走向陌路,妖妃禍國的流言紛至沓來,仿若要將那個曾高高在上的人徹底壓垮。他無法反抗,便以重金尋得魏貴妃之后,將其徹底繳滅,好似這樣就能逃過改朝換代的命運。

可死了那么多的人,他還是沒逃過被自己的兒子親手斬殺,何其可笑。

“少爺……少爺?”小僧見他出神,便喚了他,“咱們下山去做什么?”

“報仇,不然還能做什么?”

瞧他說地云淡風輕,小僧卻有些摸不著頭腦,“咱們的仇家是先帝,他早在八年前就死了,咱們還去報什么仇?”

“那就當我是去報恩的也好。”

十年前絕意遁入空門,婦人將他送出沈府,細心囑咐言猶在耳。

然不過兩年過去,沈府遭遇大火,待他得到消息之時早已無力回天。

“她曾說過,妖妃咒言所帶來的一切禍端,皆與我魏氏一族毫無關系。可我不能看著咒言毀去我的恩人,再毀去她唯一留下的血脈。”

“她的女兒,絕不能受妖妃所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