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麗山圍場,乃是歷代皇家狩獵之所,其中養著的獵物足有百種,卻無一不是體型較小或是溫順的鳥獸。
畢竟圍獵本不過娛樂一場,斷不該有性命安危之慮。
然而先帝善戰,即位第一年冬狩便覺無趣,不顧群臣勸阻朝秋麗山引進兇獸十數種,因而黑豹出現,皇帝也并未覺得驚訝。
他甚至想起自己還是皇子之時,曾參與過的唯一一場圍獵。
彼時先帝還年輕,整個人意氣風發,好似每日都有使不完的精力,于是當時的太子提議去秋麗山狩獵,也算是較驗一番眾位皇子的能力。
先帝自然是應了下來,將事情交由太子安排,讓所有皇子都務必到場。
皇帝也是那個時候才知曉自己竟足有十三位兄弟,在這些人中他不僅不受寵,甚至從來沒被自己的父親記住名字。
“兒臣秦岷,母妃是劉美人。”皇帝仍能記起先帝問他名諱出身之時,他心中的欣喜若狂,好似那么十多年間自己所求的不過是父親的一句話,至于他們都在爭搶的皇位,皇帝向來都有那個自知之明。
可先帝只略作深思,便攬過了身邊人的肩膀,在她額前落下一吻。
“這宮里頭劉姓的美人,朕可只認貴妃一位。”先帝對劉貴妃說著情話,絲毫未管眼前還站著自己的兒子。
倒是劉貴妃心善,素手在他胸前軟軟推了一把,沒好氣地瞪著他,“陛下這么說,可叫十五殿下寒了心。”
先帝連他的名都不知曉,劉貴妃卻連他的排行都清楚,這也是為何皇帝對劉貴妃的印象不錯。
而經由她一番好意提醒,先帝也只能妥協,難得回頭對他多說了一句:“你母親姓劉,應當也與朕的貴妃一般討人喜歡。今日好好表現,若你能勝過一半兄弟,朕就答應你一件事情。”
那是皇帝第一回如此感謝生他的那個女子。
或許真如先帝所說,因兩人都是劉姓的緣故,劉美人也如劉貴妃一般,是個多愁善感之人。然前者畢竟沒有后者命好,只能天天顧影自憐,連他這個親生兒子都不愿見。
當然,那也是皇帝第一次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想得到父親的那個承諾,想追尋自己從來得不到的那份重視。
秋麗山上遍布鳥獸,有不少都是兇猛殘暴,如豺狼虎豹一類雖只占少數,卻為這山林添了無數兇險。
幾位受寵的皇子帶著自己的仆從,一路可謂是所向披靡,而皇帝自知沒有一戰之力,唯有墜在眾人身后,或是趁機偷搶,或因反應迅速,最終收獲不少獵物,得分也排在了前五。
直至傍晚眾人盡興而歸,他守著自己的獵物等待清點,可卻沒有人上前。
那日太子與三皇子合力獵殺一只豹子,先帝為表嘉獎,特賞無數珍奇物件。
人群簇擁之中,先帝拍著二人的肩膀,贊許道:“朕為有你們這樣優秀的兒子感到自豪,望你二人能將今日勇猛用于戰場,亦能不忘相互扶持。”
太子與三皇子應地果斷,更相視一眼盡是手足情深,先帝大喜,在行宮大設宴席,而皇帝卻仍然是無人問津。
直至兩年后再次見面,先帝仍未將他的十五皇子記在心上,甚至一瞥而過,眼中半點情緒也無。
可最后呢,太子與三皇子內斗兩敗俱傷,倒是他坐收魚翁之利,將這天下囊括在自己的手中。
“父皇可能記起我?”
殿外刀劍拼殺,殿內一片沉寂,皇帝將匕首貼在他的脖頸,緩緩問起。
先帝卻放聲大笑,直至咳出一口鮮血,望向他的目光之中仍然帶著悲憫與不屑。
“朕怎會不記得?不論多少年過去,你都與你母親一樣,是個只會撿漏的小人。”
匕首從胸口刺入,讓皇帝背上了弒君弒父的罪名,可這世間向來都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即便罪名重重,他還不是在這皇位上安穩坐了八年?
倒是那看似光明磊落的太子與三皇子,一邊維持著面上的假象,一邊斗得你死我活,如今早已不知尸骨何存。
思及往事,皇帝眼中露出幾分勢在必得的兇光,好似自己在追的豹子不是眼前這只,而是跨過了十數年,他要從前朝太子手上奪回的那一只。
顧梟眼見他離圍場邊緣越來越近,也察覺到幾分不對來,畢竟他雖并未參與圍場的布置,卻也知曉往年從沒出現過這類猛獸。
“陛下,黑豹野性過重,恐有危險。”顧梟從旁提點了一句。
然皇帝卻不以為意,雙目緊盯那只黑豹,“朕乃真龍天子,還能懼怕區區一只野獸?顧愛卿且不必跟著朕,先去護衛云樓貴客。”
說罷竟是一夾馬腹沖的更急,顧梟無法,只得調轉方向朝別處過去。
然在皇帝身后,錦玉公主也追趕了上來,后墜著擔心出事的元縉公主及沈傾鸞,一行竟有八人。
“錦玉平日一向沉穩,今日估計也是怕輸才會失了理智,北姬可否替我追上一截?”元縉公主漸漸也有些體力不支,只得求了身邊的沈傾鸞。
后者原先不欲多管,可也怕錦玉公主出了什么事情,江氏會怪在和她有賭約的自己身上,因而只能緊跟其后。
“今日都別與朕爭搶,這黑豹朕要一人降服,誰若出手,便以抗旨之罪論處。”皇帝丟下一句,又斥身后人與自己離上一段距離。
沈傾鸞也在此時追上了錦玉公主,正偏頭要與她說黑豹已歸皇帝所有,就聽得前頭傳來驚呼。
循聲望去,皇帝并那身下的棕馬一同摔落斜坡,原先緊隨身旁的兩位大臣本能勒馬堪堪停下。
顧不得深思,沈傾鸞便沿著斜坡沖了下去,雨勢使得泥土松軟濕滑,好在她也曾于馬上作戰,才沒有步皇帝的后塵。
下了長長的斜坡,底端便是一片密林,沈傾鸞翻身下馬扶起皇帝,卻見他瞳仁驟縮。
回身望去,叢林之中伏著一只巨蟒,正悠悠睜開金色的雙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