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央自建國以來,天災人禍,內憂外患,無可斷絕,圣上失德致使天地共憤的流言,改朝換代多少次,便是傳過多少次,連著小巷中嬉戲打鬧的孩童也是能說上一兩句編排的話,可見歷朝歷代那皇位上坐著的人已是習慣。
襄帝善用賢臣,治國有道,登基至今二十三載,成就大央數百年來盛世無雙,百姓皆言其為明君,將其奉作神靈,然盛極必衰,襄帝在位期間,終究是沒能避過大央皇帝固有的那一劫。
戰亂,便是大央不可避免的劫難。
南安城內連綿不斷的細雨已經下了七八日,霧靄不散,天色陰沉沉地,就如同現在的局勢一般,百姓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天夜半被馬蹄驚醒,便是葬送在戰火之中,家家門戶緊閉,除非必要之事,否則半步要不會往街上走。
城中一片死寂,偶有三兩行人匆匆而過,那必是左顧右盼,膽戰心驚。
“聽說平王已經打到了緗城,只怕再過不久,便要到咱們這里了。”有人輕聲聊起,本是閑來所說的話,腳下卻是一點兒也不悠閑。
“誰說不是呢,南安南安,如今連著南邊,也是不安定了。”
倏然一股強風襲來,帶起湖邊綠林嘩然作響,二人不自禁打了個冷戰,更是加快了腳步。
夜幕緩緩降下,連雞鳴狗吠的聲音也比往常弱了不少,
隨著吱呀一聲門響,棋盤上一顆黑子落定,榻上斜靠著的人端起婢子呈上的茶盞,眉目微垂,不再看幾案上的棋局。
“這一次,可又是王爺輸了。”婢子雖不懂棋,卻只瞧一眼自家主子的反應,便知曉誰輸誰贏。
那年輕的王爺卻也不惱,笑罵了婢子一聲多嘴,便是讓人出去了。
“我教你棋藝,可不是讓你反過來壓我一籌的。”斜睨一眼對面端坐的人,他放下茶盞,一手支著頭,一手輕輕叩響桌面,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
“你教我棋藝,不過是為讓我同你一起消遣時間,而我卻不同。”
“如何不同?”
那人微微閉目,待得抬眸之時,神色一片清冷肅殺,“自我行至人間數十載,所學無數,不曾有過敗場,而你為消遣,我為勝負,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平王見他如此,悻然沒了打趣的意思,便收了面上揶揄笑意,從一邊的木架上拿出一封信遞給那人。
“既是各取所需,你也當做完你的分內之事。”
那人接過那張薄紙,其上不過書了四個字——畫魂初現。
“畫魂,傳為南海蠻荒之物,若可得之,則能辟一方靈境,左右天下。”
話音一落,望見那人蹙著眉心,平王輕笑,“本王的封地正是在大央南面邊境,雖說離著那無名南海甚遠,可沿海之處那段傳言倒是人盡皆知。幼時旁人與本王說起的時候,本王也覺得那不過傳言,并不可信,只是現在本王卻并不這么認為。”
“因為本王尋得一位軍師,生存百年肉身不腐,一舉一動皆并非常人所為,他的存在早已超脫凡塵,本王又如何敢不信鬼神之說?”
身為平王口中的“軍師”,那人并不曾為自己的來歷辯解隱瞞,他捏著那張紙的一角,火焰憑空而起,轉眼間化作灰燼。起身居高臨下望著悠閑的人,他并不會因平王得知了他的身份而忌憚,因為他絲毫不懼,這樣一個在他看來仿若螻蟻的凡人。
平王到底是一方地域的領主,面對那人的威壓并沒有被震懾住,他只是揚起唇角加深了笑意,對那人道:“本王想,若傳言為真,則那一片世外之境,當是對你更有用一些。”
“既是對我更有用些,你為何還要派人去尋?”與平王相交的日子雖不長,但他對這位野心勃勃的王爺也算是略有了解,若是對自己無用的東西,平王絕不會理睬分毫。
似是明白那人心中所想,平王只是篤定道:“本王要的不過一把鮫花琴,那于你說并無用處,如你所言,我們各取所需,何必鬧得這般不快?”
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是問了平王何處可尋畫魂的蹤跡。
“聽聞南面臨海有一處高山,本是靈境的入口,值此戰亂之際,世代保管畫魂的一族若是想尋求庇護,想必不會錯過這一處遺世之所。只不過本王是沒那個本事尋見,但若是你,說不準還有些可能。”
平王話里話外的意思,他是再清楚不過,遺世之所,除了與其有淵源的凡人能得入其中,其余人恐怕是連一點痕跡也找不到。
可他卻是不同,他本就不是凡世中人。
“既然軍師親自前去,那本王就靜候佳音了。”平王起身,將一邊梨木架上放著的長木匣交到他手中,“這東西本王已經讓巧匠替你修好了,雖說你已有了替代之物,但到底是用過的東西。”
那人微微蹙眉,本是沒準備接,然而聽見平王之后一句話,才將木匣收入袖中。
“我們凡人最是念舊,你既想學做一個凡人,還是將它收下吧。”
畫魂商,莫相忘肆
許卿畫醒時正是清晨,陽光傾灑在窗紙上,映的一片通明,與往常別無二致,唯一不同的,大約就是這靈山之上的蟲鳥皆是沒有了聲音。
“醒了嗎?”方璟在門外輕輕叩門,問道。
“這就來了。”許卿畫剛剛好在此時梳洗過罷,將桌臺上略有些凌亂的東西整理好,才匆匆忙忙的前去開門。
方璟抽出了她一部分的記憶,所以許卿畫并不知曉昨晚發生的事情,就只記得方璟說過要帶她四處走走。
“今日一早,我去了一趟山下。”牽著她行至半路,方璟忽而停下了腳步,沒有來的說了這么一句。
許卿畫滿心都在方璟牽著他的那只手上,因此對他的話不曾有過多的思索,只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南城如今已經在平王的掌控之下,平王的大軍一走,便是暫且安定下來,你若是想離開,即刻便能下山了。”方璟輕嘆一聲,握著她的手卻微微一緊。“我是不希望你下山去的,但若這是你的決定,我自然不會勉強。”
在聽方璟第一句話的時候,許卿畫原先的那點欣喜便是被失落取代,她以為方璟是在勸她離開,可聽得之后的話語,卻又開始猶疑不定起來。
對于方璟,她自然是喜歡也希望與他在一起,可她卻放不下父母血親以及整個許家。
雖不明白父母的堅持,可她到底是許家人。
“我暫時還沒想過要走。”許卿畫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只能回的模糊不清。
可方璟卻不依不饒與她對視。
“你能與我一同下山嗎?”她知曉這樣太自私,卻也希望結局該是如此。
方璟并沒有回復她。
二人沉默地并肩走著,誰也沒做打破平衡的動作,因此兩只手都還牽在一起,卻不多言一句。
許卿畫本以為自己年紀尚輕,不該有那樣濃重的思緒,可方璟這個人,卻好像已經深入了她的骨血之中。
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日暮西斜本是她最喜的景,可此時卻好似已經失了原本的顏色,許卿畫揉了揉眼睛,不由垂淚。
“若你離開,就與這靈山再無關系了。”他將許卿畫逼到退無可退的境地,是為了一個結果。
“對不起……”
可他高估了許卿畫。
人便是如此——自私,絕情。方璟如是想著。
“你可知我有多想你能為我付出一回?”方璟抬手拭去她的淚水,雖說的柔情,卻擋不住目光中的冷意。
可許卿畫不曾看見。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待得靈山紅妝萬里開始凋落之時,六月將至。
桃花林中粉瓣蕭蕭而落,如同浸染了辰砂的雪片,洋洋灑灑,飄揚四處,方璟說不消半月,靈山的桃花便會散盡,換上一片綠意盎然。
風光散去,要說不惋惜定然是假的,許卿畫輕輕拂落肩頭的桃花,感慨著縱是在靈山上,季節更替也是無可避免,就像凡塵的朝代更迭一般。
人人都盼著改換天地,所以為欲望所驅使,許家所藏的“畫魂”,在她看來,著實沒有存在的必要。
“舍不得?”方璟手執一把折扇,微微一掃,便在席上留得一片凈處。“來年總還是會有花開的日子。”
“來年,你還會如今日這般,與我共賞桃花美景嗎?”
對于他的發問,許卿畫依舊是猶豫不定。
“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斷定以后。”
“我不欲強求于你,南城修繕完成尚還有些時日,待得那時再作決議也不遲。”方璟輕輕一嘆,復而笑道:“走吧,再帶你去個地方。”
“這靈山還有何處我沒去過嗎?”許卿畫跟在他身后,問道。
“你沒去過的地方可還不少。”
許卿畫想了想,她來到此處雖然已然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可偌大的靈山,總有一兩個她不曾去過的地方,就比如——
“你說的可是山巔上?”
方璟這三個月帶他遍游靈山,除了山頂與山腳兩處不曾去過,她就真的想不出還有哪里了。
“這靈山的頂峰,可是我不能踏足的。”方璟輕聲笑道。
“為何?”
“自山腰上下,都是我常去的地方,而我來此處這些長時間從不曾被何人打擾,可見這段距離之內皆是無主的地界,但要說這山頂上,那便不得而知了。”
許卿畫覺得方璟說的也還在理,既然山頂上也許是有主的,還是莫要接觸的好,畢竟若是驚憂了高人,那便不是什么簡單的事了。
至于山腳……
方璟不愿她離開,她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又是因為什么而不愿意放她走?
是因為投緣,還是難得有個相伴的人,抑或是旁的什么原因,許卿畫想不明白。
一路這么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許卿畫也早便察覺到這是下山的方向,心經隱隱生起方璟要送她回去的猜測,只是方璟不提,許卿畫也不好說什么。
及至一處密林之前,層層霧氣令視線有些模糊不清,方璟牽著她的手,絲毫未受迷霧所擾,緩步在林間彎彎繞繞,待很霧氣略散,便能看見一處幽暗的洞口。
“這里是?”許卿畫觀得此處怪石嶙峋,隱約可聽見水流之聲潺潺而過,又見方璟面色凝重,才忍不住問道。
方璟不言,只是松開了許卿畫的手,略向前走了一段,一扇厚重的大門便出現在面前。
“你可知,這門上刻的是什么?”方璟問。
許卿畫上前,見那泛舊的大門雕紋卻是清晰可見,大約是不常有人通過的原因。而門上所雕之物也與靈山并不相配,一個個張牙舞爪面色猙獰仿若鬼魅,令人望而止步。
“冥界?”若非冥界,又怎會有如此毛骨悚然的景象?
方璟一笑,“這是人間。”
許卿畫正欲再問,便見得那門緩緩開啟,別有洞天一般,刺目的光灼痛了眼眸,而那抹白衣素色的身影仿若將要消逝在一片亮光之中。
“于靈山來說,凡間又與冥界有何差別?”
畫魂商,莫相忘伍
說起南城,總讓我不覺間想起蘇瑾與云墨淺的那一段,似乎也正時發生在這溫婉柔美的南城之中,我透過輕紗帷幕,瞧見靈鏡之中的景象,那些人我明明瞧不清楚,卻莫名覺得熟悉。
偌大的戲臺之上,有一位濃妝艷抹的人兒,她抱著一把老舊的琵琶,微微斂眸,一遍遍唱著本就不屬于她的喜怒哀樂,大約也正是因為如此,令得聽著的人眉心緊蹙,顯然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這戲中角兒寫的是位名妓,你這般清冷寡淡的模樣,如何能演得好?”乍然一聲斥罵在臺下響起,女子面含怒意,望向臺上女孩兒的目光中帶了些怨毒之味。
一旁的人也是有些看不下去,方借著上茶的由頭,上前輕聲勸道:“師傅也別責怪英兒了,她年紀還小,更何況前些時日才遇得那樣的事情,總是要時間緩緩才好。”
女子咬牙瞪了那人一眼,責罵的話語終究是沒有說出來,也不知是不忍心,還是對那句勸說中隱含的晦澀產生了些許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