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二百九十三 不愿靜待未歸人

爹是說,蘇家有人來下帖子了?”晚膳之后,云秋便將今日蘇家來人的事情與云墨淺道明,他原本的說辭應當是輕嘆一聲,勸慰云墨淺不必驚慌,一切自有他作主,誰知云墨淺卻絲毫沒有他意想中的反應,那面上的欣喜分明是蓋過了不解。

讓他不得不嘆一句女大不中留。

“這蘇家二房的公子你見過?”

一句問話出來,云墨淺才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未免過激,當下便是紅了臉頰,小聲道:“總是聽過一些。”

這倒不是說謊,在花燈會之后,云墨淺便讓下人去打聽過蘇謹,連畫像也得過幾張,不論長相談吐為人作派,皆是入了她的心,這也是為何只憑一方錦帕,她便動了情的緣故。

云秋看云墨淺略知一二也放心了些,道:“這二房的少爺身有殘疾,目不能視,這一點你當得知。”

云墨淺明白云秋的意思,他不贊同這門婚事,卻也想聽聽云墨淺的意思,于是道:“適不適合,總還是要見了面,才能知曉。”

再觀蘇家,管家從云家回來之后,便是去了云老夫人那兒,見蘇謹正與她說著話,便是立在了一旁。

“事情辦得如何了?”老夫人聽蘇謹說完之后,便是問了一旁的管家,并沒有避著他的意思。

“回老夫人的話,帖子云家已經收下了。”

云老夫人一邊問著管家,一邊卻注意著蘇謹,見他端著茶盞的手一顫,便知自己聽來的風聲不錯。

“祖母怎么想到給云家下帖子了?”蘇謹垂下眼簾,一雙失了光彩的眸子更是讓人看不清情緒。

“祖母聽說你這幾日都在打探云家那小姑娘的消息,便想看看是個什么樣的人,能引得你這般在意。”

曲終散,塵緣亂拾叁

蘇家二房是老夫人唯一的嫡子,因此蘇謹作為二房唯一的血脈,又聰慧機靈惹人喜歡,自然最得老夫人的心。

而自打失明之后,他便由明朗豁達到寡言孤僻,漸漸地不愿與人交談,更是不愿去關心身外之事,如同囚鳥一般,收斂了自己的羽翼,縮在現實的牢籠之中再無過多的動作,老夫人是心疼的。

蘇謹將至及冠的年紀,一般世家子弟,與他差不多年歲的少爺公子幾乎都定下了婚事,老夫人卻怕有人心懷不軌或是嫌他身上有疾,他的婚事便是一直耽擱著。

以她的想法,若蘇謹要娶,對方定是要與他兩情相悅之人。

蘇潛聽老夫人這么說的時候,只是搖了搖頭,只言有女子愿照顧蘇謹一生已是不易,要讓他這樣拒人千里的性子也能喜歡上,那必是難于大海撈針。

老夫人不愿讓蘇謹將就著過一輩子,便一直等著尋著,到了今年,還真是讓她尋到了。

聽下人說蘇謹在打聽的人是云家的嫡女,身份雖是低微了些,但家教卻是不錯,才學不輸世家之女,面貌雖有缺,卻也無傷大雅。

最主要是自家孫子喜歡。

這么想著,老夫人便是覺得云墨淺頗合心意,遂遣了管家親自遞帖子過去。

老夫人心中的思量,蘇謹不說全部,卻也能猜到大半,于是起身朝著老夫人行了一禮,道:“孫兒有罪,讓祖母操心太多,只是孫兒的事情,還是想自己做決定,望祖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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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墨淺受邀之時,見那信中落的是蘇謹的名姓,怔然愣了許久,還是夙兒朝著她手背一拍,奪過信去,才回過神來。

“蘇謹邀你出去?”夙兒看了信,轉頭問云墨淺。

“信上不是都寫了嗎,你還能看不懂不成?”云墨淺一邊回著,一邊將簪釵胭脂擺了一梳妝臺,“夙兒,你瞧瞧我今日的衣裳好看嗎?要不要換一身?”

與云墨淺的熱切相比,旁觀的夙兒卻是平靜到有些冷然,對于這門婚事,她不曾看好過。

蘇謹是個命短的,因他不是與夙兒有羈絆的云家人,她看不出蘇謹還有多少陽壽,可她也明白他時日無多。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獨活于世的孤單,不消不亡的這千百年,只守著那一份快要模糊不清的記憶過活,夙兒甚至不敢讓自己睡著,因為她害怕一覺醒來,那個人的相貌便記不起了。

她也不舍云墨淺隨他一同離開,緣薄的兩人,就算一同轉世,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就算能夠相遇,又與此生有何關系?

說到底,她還是害怕云墨淺過得不好。

“你下定決心了嗎?”夙兒問。

云墨淺不答,挑選的動作卻是慢了一些。

“墨淺,他的命太短,你和他也許走不到白頭,待他走在你前面,那種痛,你也愿受嗎?”

“人生短短幾十年,誰都是要走他的,若是因為害怕便錯過,那才是抱憾一生痛苦一生,還不如及時行樂。”云墨淺轉頭朝她一笑,“所以,為何不愿呢?”

是啊,為何不愿?她當初不也是這般,明知一切不過鏡花水月,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沉陷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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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謹約見之處,是一家僻靜的酒樓,定于巳時相見,云墨淺卻是足足早了半柱香的時間。

未曾仔細打理妝容發髻,云墨淺出府之時,不過是平常的模樣,只是選了一塊與衣裳相襯的輕紗,掩去那一片疤痕。

“大熱天的你遮著做什么,他又看不見。”夙兒說著便是要奪,云墨淺卻沒讓夙兒得手。

她不在意旁人看她的目光,卻不可容忍自己的丑態露在蘇謹面前。

即便他看不見。

在酒樓中不曾等多久,云墨淺便是聽見雅間的木門被輕輕叩響,進來的,卻是一個小廝打扮的人。

“勞姑娘多等,今日我家少爺身體抱恙,恐無法赴約,便讓小的送一封信與姑娘,還望姑娘莫怪。”

一封信遞到桌上,卻還未等云墨淺思量之后問一句你家公子病的嚴不嚴重,那人便匆匆離開,像是躲著一般。

許是看出了云墨淺的擔憂,夙兒只是輕嗤一聲,“他這是在讓你死心呢。”

云墨淺聽夙兒的話不禁慌亂,忙是拆了信,寥寥數行,與那方錦帕上的字跡頗為相像。

“他說他喜的是臺上的那個戲子,而非云家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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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婳樓作為南部有名的歌舞坊,得入此間的必然是才藝過人的女子,這幾年樓中盛名最高的便是一名為拂柳的戲子,而由她引進樓中的,也自是驚才絕艷之輩。

如這幾日替了拂柳數場的少女,多少人感嘆她是取拂柳而代之的人,拂柳卻如就不在意般,隨著她聲名漸漲,而自己卻隱有退意。

臺上戲音婉轉,臺下座無虛席,一曲唱盡憂思愁緒,也不知有幾人能聽得明白。

“少爺,天晚了,回吧。”隨蘇謹同來的小廝瞧了瞧外邊兒的天色,輕言相勸。

蘇謹不曾回應,卻也沒停留多久,便欲起身離開,可還未走幾步,便讓拜婳樓的人攔下。

“我本是不愿將你請過來的。”女子倒了杯茶,輕輕推至他手邊,無奈道。

“你我之間,當不至于生疏至此吧。”蘇謹輕笑,面前的人赫然是拂柳。

“不欲見你,并非你我間有所疏離,而僅是因為那小丫頭甚是合我心意,我是想讓她留在拜婳樓的。”

他笑意微微一僵,“以她的身份,當是不會留在拜婳樓中。”

“說起來我與她相識不久,卻也有不短的時間,我欣賞她在戲臺上的風采,幾次相邀讓她來拜婳樓中,卻只花燈會那一次得償所愿,自那之后我也差不多死了心。”

“然幾日之前,她卻是主動來找我,與我說她愿留在拜婳樓,只要我能將她推至人前,你猜這是為何?”

拂柳語帶調笑,卻是認真非常,看蘇謹沉默不語,心知與自己的猜測當是差不了多少。

“人生短短幾十年,誰都是要走他的,若是因為害怕便錯過,那才是抱憾一生痛苦一生,還不如及時行樂。”拂柳輕嘆一聲,“蘇謹,這句話是她對自己說的,對你,也是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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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墨淺與蘇謹的婚事定在了五月初,兩人一是面貌有損一是病魔纏身,家中更是一個從商一個從政,說不得是誰高攀利用了誰,總之說是真情,那是斷然少有人相信的。

外邊兒流言蜚語紛紛擾擾,一對新人卻是不以為然,大抵是因為蘇謹的病情時有反復,兩家中都沒太拘著二人見面,也正是如此,使得南城中人對這門婚事更是看低了些。

蘇謹身有不便,云墨淺作為待嫁女也不應拋頭露面,如此,二人會面的地方,也只有云府或是蘇府中。

一日云墨淺來時,蘇謹未在家中,老夫人差下人將她引去蘇謹的書房,說人一會兒便回。

云墨淺一一瞧著著懸掛壁上的字畫,卻被一張提了詞的畫軸所吸引。

那兩句詞便是花燈會時蘇謹差人送來的,只是那畫上的女子,卻并非是她。

小廝端了茶點上來,見云墨淺盯著那幅畫,便解釋道:“少爺目不能視,卻又想心念著姑娘,于是作畫一幅聊表心意,不過奴瞧著,倒是與姑娘有幾分神似。”

云墨淺的目光卻是微微散亂,不知是何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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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那天晚上,云墨淺從夢魘中驚醒,還未緩過神來,便是有人匆匆進來,與她道了一句“姑爺恐怕不好了”。

由云府快馬加鞭趕到蘇府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云墨淺剛被人引入屋中,迎面便是一陣刺鼻的藥味,大夫正從屋中出來,輕掩上門,卻是搖頭長嘆一聲。

“行逆天之事,必當以命換命,此后不入輪回,永生不得相見,墨淺,你覺得值得嗎?”那一日她求夙兒相救,夙兒一番思慮,卻只問了這么一句。

值不值得各有定論,誰對誰錯又有誰可判別?

那一日鑼鼓喧囂,原是半月之后的婚事匆匆而來,看熱鬧的自是不少,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道賀聲中,輕聲細語的卻是猜測著婚事提前的緣由。

其中最能站住腳的,便是沖喜這么一項。

誰也不知為何那匹溫順的馬為何忽然驚起,一場混亂之中,喜事變為了喪事。

云墨淺過了頭七下葬之時,蘇謹醒了,微弱的燭光之下那一片喜慶的紅泛著暗色,觸目驚心如同凝結的鮮血。

“她的魂魄已經消亡了,余下的時間,你當好好珍惜才對。”夙兒留下這句話,便是化作輕煙一縷,案上的玉佩裂開了一道痕跡,失了原本的光彩。

曲終散,塵緣亂尾聲

桌上的半盞茶已經涼了,看那故事的人卻是久久不能回過神來。我往杯中添了些水,那涼了的溫度正好解渴。

“你輾轉于凡世這么多年,為的就是這么一眼,值當嗎?”我笑問他:“明明她最是不愿你看見她的樣貌。”

他的手指停在鏡面上,明明已經沒有了畫面,他卻還是小心地撫著,好似那個笑意明媚的女子還在眼前。

千百年,消去了他當年的感官,留給他的就只剩下執念,執著于見她一面。

而我身在鏡畫坊中,一言一行,不過只是在引導著那些游魂散去執念,安心轉世,以還人間一個安穩。

“你該走了。”我輕一拂袖,意欲離開,“別忘了將玉留下”。

云墨淺曾用它換得他半條性命,而他輾轉幾世,用它換來了一眼明媚。

他將玉佩握于掌心,我知道他是后悔了。

“玉佩上的靈氣已經消磨干凈,而這些年也就只是依附于你的執念而存在,若是你要轉世,這些東西,都是帶不得的。”

“我明白。”他慘然一笑,卻是依舊沒有將玉佩交給我的意思。

我也覺得無趣,蹙了眉心問他:“前世與來生,你是會選擇哪一樣?”

他身形一顫,卻未曾抬眸看我。

“轉世之后,你們總是有重逢的一天,但若是就此徘徊,可能有一天,你的心智會被全部磨去,魂魄漸離,最終消散在人間。”

他思慮良久,終是將玉佩交到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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