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來降曹操的是名士崔琰崔季珪。崔琰乃是鄭康成之徒,當鄭玄還在青州的時候,袁紹數番禮聘,都被鄭玄給推辭了,崔琰覺得師徒寄人籬下,要是過于忤逆袁紹,恐怕沒啥好結果,因此代師應征,被袁紹署為騎都尉。他本來就不是真心歸袁,此前聽說老師已入朝為大司農,便有辭去之意,可惜袁紹堅決不肯放人,如今駐守魏縣,不在袁紹直接掌控之中,干脆獻城以降。
其余還有魏郡太守高蕃,袁紹吏辛毗、韓范、梁岐、李孚、劉詢,將馬延、張闿、何茂、程昂,等等,不下二三十人。
曹操乃使徐晃按巡各縣,整個兒平了魏郡,同時在鄴城歇兵十日后,親率大軍北上邯鄲。途中有消息傳來:臧霸已破濟南,擒獲王修,旋即與程昱合兵一處,渡過黃河,殺入平原郡內——袁譚既已北躥,青州各郡縣陸續開城投降,臧宣高如入無人之境。
是勛聞訊去見曹操,倍言王修王叔治嫻于政務、忠耿亮直,才堪大用——您趕緊寫信給臧霸,請他留下王修的性命。他還建議說,王修乃孔融故吏,若不降時,可將其押解許都,交給孔融去說服。
曹操應允了是勛所請,然后說:“宏輔本青州人,且待底定冀州,或須宏輔撫青。”是勛想了一想,回復道:“昔袁譚在青州,不恤民生,刻剝百姓,而臧將軍既為外人,又嫻于軍務而不習民政,故此前有王營、李條之叛也。巡撫青州,使百姓安居,刻不容緩,豈能更待定冀之后?若王子純肯降,即可使其撫青,若不降時,臣薦家伯父。請主公以王命征之。”
是儀一心在家養老,實在有點兒可惜了的,終究他還并沒有七老八十啊,且還有十來年光熱可發。雖說是子羽也就泛泛之才,終究是青州的地頭蛇,人面廣,也容易取信于老百姓。若能請他出山,或許能在短時間內使青州的局勢大致安穩下來吧。
是勛一向是憎惡那些地方豪強、地頭蛇的,但一方面這年月的社會環境便是如此,地域觀念濃厚,各地老百姓都比較相信本鄉本土的官僚,相對敵視外來者——比方說青州百姓之對袁譚和臧霸;二來么。是儀終究是自家名義上的伯父,同樣地頭蛇,不完全在是勛憎惡范圍內。終究是宏輔也是有屁股的,必須得找個地方坐下。
曹操一概應允,即寫信通知都中的荀彧,請朝廷下詔征是儀暫署青州刺史。是勛說既已得青,何不干脆趁機分州?即分東萊郡為東萊、昌陽二郡。并東萊二縣和北海三縣為不其郡,共三郡一國,析為登州。
東漢后期,刺史權柄漸增,行政區劃從郡(國)、縣二級轉變為州、郡、縣三級,此事有利有弊。利是削弱了郡守、國相的權力,增強了中央對各郡、縣的掌控力;弊則同樣是削弱了郡守、國相的權力,使地方豪強容易坐大。以歷史的發展趨勢來看。二級行政體系是不大可能復興的,問題在于州的規模過大,州刺史或者州牧理論上奪取了各郡、國的部分實權,實際上自己也無法有效地運用這些權力,銜接上問題多多,使得中央反倒無法有效控制地方。所以是勛給曹操出的主意,就是分州和分郡。把大州分為小州,把大郡分為小郡,既能分地方上的權柄,又相對容易理順中央和地方的關系。
曹操沉吟良久。又召了荀攸、陳群、劉曄、賈詡等人前來商議——郭奉孝是徹底不管民政的,所以沒他什么事兒——最終決定,就按是勛所言,分青州為青、登二州,以是儀為青州刺史、程昱為登州刺史。順便又問,咱們要不要順便把冀州也給分了哪?
是勛說分了吧,分了的好。趁著戰爭更改行政區劃,所受到的阻力最小,真等徹底平定了冀州以后再想分,恐怕就沒那么方便啦。于是即分河間、勃海、安平、清河四郡出冀,設為瀛州。
既然如此劃分了,那么干脆,把軍事責任區也同樣分一下。曹操下令臧霸在徹底平定青州以后,即揮師北上,攻略瀛州,對戰袁譚;他自己親率主力攻擊袁紹,以奪取新的冀州——也即原冀州的西部地區。
大軍不日即抵邯鄲城下。此時,因為高幹、郭援通過滏口陘來援冀州,徹底放空了并州,曹仁、樂進已得上黨,派人通知曹操,略加休整,即來相援。同時夏侯惇擒斬祝奧,徹底平定太原郡,并督夏侯蘭、司馬懿、王柔、郭缊各部,通過井陘進入常山國,與公孫瓚、張燕會師。袁紹守邯鄲僅僅四日,因為聽說敵軍已深入常山,直取郡治元氏,害怕遭到前后夾擊,只得被迫打開北門,突圍而出,一路狂奔,直接逃到幽州去了。
袁紹跟前邊兒跑,曹操就在后面追,十月底進入鉅鹿。曹仁、夏侯惇皆來相合,總兵力膨脹到了近二十萬——后勤壓力瞬間增大。于是曹操就跟群臣商量,袁紹敗定了的,咱用不了那么多兵,不如放一部分回鄉吧,仍保證七到十萬的兵力,亦可無憂也。
就這么著,司馬懿、王柔等率軍返回并州。至于張燕、公孫瓚,曹操老實不客氣奪下其兵,派人送這二位前往許都去覲見天子,等待封賞。他帶著是勛等人檢閱了一番公孫瓚、張燕的兵馬,邊瞧邊搖頭,最終留下四千老兵,剩下四、五萬老弱病殘,都分拆了放之魏、趙、常山三郡國,由韓浩負責,讓他們屯田。
一切安排妥當,荀彧、鄭玄新撥付的糧草也陸續運至前線,曹操就打算繼續挺進了,要一口氣滅掉袁紹——爭取明年春耕前就徹底解決北方的問題。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探馬來報:“袁家有使前來。”曹操一皺眉頭:“何人為使?”探馬回稟道:“乃南陽許攸也。”
曹操聞言大笑道:“既以子遠為使,莫非袁本初欲降乎?”要是來挑戰的,怎么著也不必派如此重要的謀士,同時又是雙方的老熟人出面啊。
既然是熟人來了,曹操乃親自出帳相迎——關鍵是他還想說降許攸呢,所以態度上必須得熱情一點兒。許攸見了曹操,就待大禮參拜:“攸何如人也,乃得曹公親迎?”曹操趕緊伸手攙扶:“子遠。你我故交,不必如此。”是勛跟在旁邊兒,斜眼瞧著這一幕,注意到了,許攸態度是挺恭敬,但實際上膝蓋只是略一打彎兒,壓根兒沒想真跪。曹操一攙,他立刻就把腰腿給直起來了。
于是將許子遠讓進大帳,分賓主落座。曹操開門見山地問:“本初欲降乎?”許攸從懷中掏出一份木牘來,一邊遞給曹操,一邊回答道:“非也,我主雖有過于朝廷。卻無背反之意,何得云降?攸此來,是代我主向曹公請罪,請曹公暫息尊足,我主自此安于北鄙,再不敢有失貢賦矣。”
一句話,袁紹認慫了。認慫雖然認慫。投降還是不肯的,因為一旦投降,就必須自縛以待曹操軍門,進而由曹操派人押解著前往許都,那等于把腦袋主動湊到曹操刀口上去。袁紹跟曹操多年知交,他可知道,這哥們兒心黑著哪,手辣著哪。真要是降了他,用不了半年,袁家一門老小全都得死,一個都活不成!
所以他只是表示:我服了,你就別打了,你也已經把我的冀州、并州、青州都給吞啦,何不給我剩下一個幽州養老?我從此再不敢挑戰你的權威——想當年你連我那懊糟兄弟袁術都能容下。如今為何就容不下我呢?咱倆的交情可深啊。
曹操仔細觀瞧袁紹的來信,其實這是一份謝罪的表文,文中一口咬定,袁家并無背反朝廷之意。袁家最大的罪過就是“疏于職貢”,給朝廷的貢獻不足,乃致天兵之討。如今我知道錯了,愿意把大將軍的職務奉還給朝廷——內中含義,其實是奉獻給曹操——退居車騎將軍、幽州牧,希望朝廷赦免我過往之罪。
曹操瞧完了上奏,順手遞給荀攸,請謀士們傳看,隨即望向許攸:“子遠遠來,操當設酒席款待,以敘別情也。”那意思,關于袁紹求和的事兒,我們還得商量,你先等著聽消息吧。
許攸知道這般大計,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定的,因而也不催促,拱手笑道:“幽州苦寒,正待求孟德之美饌佳肴。”于是擺下酒宴,賓主盡歡。
等送許攸出去休息,曹操匯聚謀士們商議。楊修先開口,說:“主公奉天子詔,恭行天討,平定三州,今袁紹已服矣,即可收兵以安養民生——冀州粗定,若不休息,無以逾冀而伐幽也。”那意思,袁紹反正是爬不起來啦,何必逼之過急呢?不如先穩定新占領區,明后年再找個機會來打他吧。
劉曄反對議和退兵,他說:“袁紹逆天違命,乃致天討,今既服罪,翌日何有興兵之義?”必須一口氣殺向幽州,徹底把他給滅了,否則他既然認了罪,等大軍一收,再想討伐,就沒有借口了呀。
賈詡言簡而意賅地回應:“師久而糧秣不充。但欲征伐,何患無辭?”咱們如今后勤的壓力太大,再要勞師遠征,恐怕糧草難以供應。至于將來再討伐袁紹,只要有心,還怕找不到借口嗎?
眾人各執一詞,四成說退兵吧,六成說得繼續打,只有是勛一直垂著頭不說話,好象在打瞌睡。曹操瞟了他一眼,開口問道:“宏輔何所思耶?”是勛趕緊拱手:“臣無狀,主公其宥。乃思少年時在樂浪,十歲時初試做詩,賦得《春草》一首……”
曹操心說我們這兒正研究天下大勢呢,你怎么突然想起過往所作的詩來了?其中必有深意。當下捋須微笑道:“宏輔可誦念之,諸卿共賞。”
是勛應諾,于是背著雙手,就案前緩緩踱步,一字一頓地吟誦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