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背誦的這四句詩,本名《賦得古草原送別》,在前一世那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啊。即便兩三歲剛會說話的小孩,父母若不教他背誦古詩還則罷了,否則這四句是必學的。
此詩的作者本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據說是他十歲應考時的習作——是勛記不清楚具體年齡了,所以往自己身上安的時候就小了歲,假裝自己有寫詩的天賦,是個神童。此詩為五言律詩,本來后面還有四句:“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不過前四句說個十歲的孩能寫,還有人信,后四句相對辭典雅、情感真摯,就算神童,也得高小以后才可能作得出來。
終究詩寓義,即便孩想不到,也可能是大人教他的,但詩情感,非切身體會者不能為之。況且后四句的辭,非久經磨礪、反復推敲亦不能為也——所以是勛干脆給舍掉了。
再說了,他要說的道理全都隱含在前四句里哪,根本與后四句無關。
曹操聽了是勛這四句詩,隨口便誦道:“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這句話出于《左傳隱公年》,正是日后“斬草除根”這個成語最早的來源。
是勛的態度很明確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袁紹既已認慫,可能他就此一蹶不振。再難復興,那么先放一放也無所謂;然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萬一要再重新振作起來,利用幽州這最后的根據地,收攬胡騎、積草屯糧,不定哪天重為朝廷之患,可該怎么辦?
故而是勛是主張繼續北上,犁庭掃閭,徹底平滅袁紹勢力的。但是他不肯明說,反而借詩寓意,雖然沒什么詳細的分析,說服力更比旁人來得為強。曹操一捋胡須,正待即下決斷,突然門外傳報:“京城荀令君有書呈上。”
荀彧的信里說了兩件事:一是最近大司農鄭玄連日操勞,不幸病倒。使得各地秋糧的征收和運輸受到一定影響;二是因為關動亂,西方的貢賦無法期待,而兗、豫、徐三州皆為平年,未必足夠供應大軍用到明歲春耕。荀彧一則拍胸脯表決心,自己殫精竭慮,也一定要為曹操解決了糧秣問題。同時也建議曹操,最好把戰事控制在年底之前終結,則不致于涸澤而漁,對地方生產、國家財政造成太大的損害。
如此一來,曹操不禁又猶豫了。眼瞧著天色已黑,只好散會。等大家伙兒都琢磨清楚了,明日再議——終究這消息來得太過匆促,恐怕絕大多數人都還沒有把利弊琢磨透徹。
是勛告辭出來,返回鉅鹿城內暫居之處,剛抹了把臉,氣還沒喘勻呢,突然門上來報:“許攸求見。”是勛聞言一愣,隨即微笑起來:“許遠亦知欲說曹公,必先說我乎?”
倘若此番奉使前來,為袁紹請和的乃是荀諶,那么過來找自己本在情理之——當然啦,荀諶已被曹軍拿獲,而就算沒被拿獲,肯定首先去找侄荀攸——然而來的是許攸,他跟自己又沒啥交情,干嘛突然間找上門來?不用問啊,這肯定是希望自己在曹操面前幫忙袁家說項。是勛并不妄自菲薄,他知道如今軍,第一個能夠影響曹操決議的是荀攸,第二個是郭嘉,第三才輪到自己,但架不住自己比那二位能說會道啊,“舌辯”技能一開,即可與荀、郭拉齊,甚至略略過之。所以許攸不去找荀若,不去找郭奉孝,第一個就跑來找自己了。
終究許遠非普通袁氏使節也,他是曹操的故人,曹操還希望能夠拉攏他、說降他,所以只是遣人監視而已,并不約束他在鉅鹿城內的行動。許攸因而得以到處轉——當然啦,軍事重地是不讓進的——打聽了是勛所在,便連夜摸上門來。
是勛也挺好奇,許遠將何以說我耶?若是獻上金帛,自己可不會假清高,該收就收下,轉過臉來交給曹操便是,而以曹操的個性,估計會允許自己把錢留下——這倒是也挺不錯啊。
于是親自出迎,把許攸讓入室內。隨便寒暄幾句,許攸就問了:“我主請成于曹公,還須侍向朝廷進言,寬赦我主之罪。”
他不提讓是勛勸說曹操答應求和,即刻退兵,光說等你們退兵返回許都以后,你得幫忙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啊——還特意不喚是勛之字,反以名爵相稱——仿佛和議已是板上定釘一般。是勛不動聲色地答道:“若我主許成,勛自然為幽州太平而上奏天,請赦袁將軍。然而我主未必許成……”你就別繞圈了,你的來意我都明白,你打算怎么說服我,拿出點兒實際的來吧。
許攸左右瞧瞧,卻不說話。此時室內并非只有他和是勛而已,是勛還叫了諸葛亮、郭淮二人相陪,也都跟許攸簡單介紹過了。是勛的意思,我門客也不少了,但大多派不上什么用場,而就算能夠派上用場(比方說董蒙),亦已成型,難以再教,只有這倆小年輕,我得好好培養培養,異日方為不世之大才——正好讓他們過來聽聽許攸怎么說的,增長一下見聞、經驗。
許攸光斜眼不開口,那意思,請是勛摒去旁人,便好單獨相談。是勛微微而笑:“孔明、伯濟,皆某心腹也,遠可放言無忌。”許攸搖頭:“若待攸言辭出口,宏輔再卻令客時,恐為不美。”你怎么知道我即將要說的話,這倆小也能聽呢?還是先把他們轟出去為好。
是勛心疑惑,不知道許攸是假裝神秘還是真有意料之外的言辭。有啥話連心腹門客都不能聽?就算想我暗勾連袁紹,背反曹操,那也不至于轟人啊。除非……以符命讖謠,說我篡位?
心里打了個突,但隨即覺得可笑,自己未免想太多了——自己一介吏,手下將不過三,兵就幾百個,就算全國有一千個人想要篡位,論實力自己也得排到老末。這妄想太不靠譜了,可是舍此之外,還有什么必須背著孔明、伯濟,他要單獨跟自己說呢?
他還在猶豫,諸葛亮先站起身來,朝是勛一揖:“既如此,弟暫退。”是勛心說孔明你倒是真夠敏的,你知道要是許攸接下來的話自己能聽,不必再跟屋里呆著,我過后肯定會告訴你,若是不能聽,還是早點兒閃人為好。郭淮的反應就比諸葛亮慢了一拍,要等諸葛亮扯扯他的衣襟,方才驟然醒覺,于是二人一起退下。
室內就光就剩下是勛、許攸二人了。是勛上下打量這位智計無雙的許遠,就見他年近五旬,瘦面長須,身上沒有幾兩肉,一雙手跟鳥爪似的。單獨相處,你就算想劫持我以要挾曹操,除非暗練過什么內功,否則一瞧樣就肯定打不過我啊——你究竟在想些啥呢?想跟我說些啥呢?
他挺好奇,許攸卻不著急,先端起杯來抿了口熱水,放下杯以后,還用袖略略拭了拭胡須。是勛心說你要跟我玩兒心理戰嗎?那我也必須得沉得住氣才行——也不開口詢問,就這么淡淡地望著許攸。
室內沉默了好一會兒,許攸才終于長長嘆了口氣:“宏輔,卿禍近矣,而不自覺,惜哉。”是勛覺得好笑,不禁一挑眉毛:“吾安得有禍?”你這種游說的套話就不用拿出來顯擺了吧。
許攸把身體略略前傾,盯著是勛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卿心所欲,他人不曉,而吾獨知之。欲行此道,險阻萬端,若有袁氏于外州為應,則或可保無虞,否則,荀氏異日必譖卿也。”
是勛心說我有何欲?我不過就想保著曹操,早日統一天下,好避免“五胡亂華”的潑天大禍而已。你別告訴我說你也預見到了那一天,除非你也是穿越來的……他也不答話,只是靜聽下。
許攸看是勛沒啥反應,不禁有些沉不住氣了,干脆把話再挑明一些:“宏輔前在兗州,助曹公芟夷大戶;赴任河東,使匈奴蹂躪顯姓;復為印刷之術,開郡校而親往授之。則卿之所欲,乃可知也——漢室之衰,在世家跋扈,圈占田土,上則勾黨以制朝廷,下則筑塢而奴百姓,則世家興而朝廷必弱,朝廷欲強則世家必除……”
是勛聽了這話,臉上肌肉忍不住就是一抽。
許攸終于見到了自己希望見到的反應,暗松了一口氣,臉上重新又浮現出了笑意,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此非吾之所見也,乃曩者孟德與攸言之。是故孟德在兗州,屠戮邊讓等顯姓,乃致張邈、陳宮叛,無奈之下,略所收斂。故知急道不可行也,宏輔乃為之緩道,興教育、印書籍,使寒門得仕,以分世家之勢。然今孟德幕,有潁川荀氏、陳氏,及弘農楊氏等,即曹與夏侯,亦皆世宦也,今乃見不及此,故容宏輔,翌日圖窮匕見,安得相容?宏輔不預為之備,誠恐滅門之禍,將不旋踵矣!”
是勛本來覺得自己這些年已經練出相當的城府來了,雖說到不了劉備那般“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是詐詐唬唬,把心思全都擺在表情上的小年輕。可是聽了許攸這番話,他還是忍不住心臟一抽,眉頭一皺——難道昔在河東,荀若請曹操剝奪自己的兵權,緣故就在于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