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南征時以世子曹昂留守安邑,作為自己的代理人,不過曹昂為人向來謹慎謙抑,自知年紀還輕、能力平平,一切都照曹操的既定方針來辦,輕易不給三臺六部下什么指令——斯所謂“垂拱而治”是也。∏∈頂∏∈點∏∈小∏∈說,所以若非大事,他是不會召是勛到自己府上去的,親戚之間走動,也往往要是勛自謁,甚至曹昂屈尊前往是府。
可是這回他卻偏偏派人來喚是勛,說有大事相商。是勛入其府中,就見曹子修面色凝重,雙眉緊鎖。他一開始不以為意,心說小曹你的修養還不夠啊,有何大事要讓你如此煩擾?難道是西線戰事吃緊?不可能,我都還沒有收到消息呢……
劉備、呂布,尚未動兵。這是因為江東和益、涼相隔遙遠,等劉、呂得著消息,欲待發兵呼應,也總需要準備的時間,估計還且得有許多天,夏候淵那里才會傳回警訊來,至于鏖戰后力不能支,向安邑求援,估計都得入冬以后了。除此之外,天下還有什么大事,會讓曹子修如此著急?無妨也,有吾與荀公達等在,何難而不能解?
可是等他見到曹昂遞過來書信,是勛才明白,自己的想象力還是不夠豐富啊……
信是曹德從都中傳來的,內容很簡單,說天子近日來頻繁召見郗慮、華歆等朝廷重臣,詢問他們:禪讓究竟是何禮儀?要做何種準備?
是勛腦袋當即就蒙了——我靠劉協打算讓位給曹操嗎?雖說這也是遲早的事情,但問題你這時機就挑選得很成問題啊!
目前還在咨詢階段,不過瞧天子的意思。很快便要作出決斷。很可能遣使歷陽。去通知曹操。你說曹操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曹操倘若一口應允,那他南下伐吳的正當性就會出問題,而且就目前而言,還不到改朝換代的時機——這要一換天子,吳、蜀、涼將皆成敵國也,原本還覆蓋在表面上的同朝之臣的面紗必然徹底揭下。倘若曹操不肯應允,必然不能再跟外地晃著了,必須返回許都。去向天子面辭——這般大事,光上書推辭是不合適的——雖說伐吳形勢一派大好,沒有曹操照樣能打贏,但曹操因為此事回返,會不會影響到前線的士氣呢?
忠劉者,必將忐忑難安,忠曹者,會怨懟曹操的辭讓,人心倘若混亂,便有百萬大軍也恐難取勝啊。
劉協這小子究竟是一時興起在胡鬧呢?還是別有用心地下圈套呢?究竟是誰教他的?!
是勛沉思之后。一言以決:“必不可使天子下詔也!”咱們得先把這事兒給攔住,別等皇帝真發出話來。讓曹操難做。
曹昂說我也是這個意思,看起來叔父和王必、郗慮等人沒有足夠的力量阻攔天子,所以才會寫信知會我此事,我必須得親自跑一趟許都不可——父親以我為留守,這般大事,必須要為君父分憂。但我雖然身為魏國世子,是可以代表父親向天子表明態度,請天子勿下亂命的,但恐能力不足,就怕天子別有用心,仍然想一條道兒走到黑。“姑婿舌辯無雙,還要仰仗。”還得靠你的游說力去阻止此事啊。
是勛當仁不讓。他知道此事不可稍緩,也不回府收拾行裝了,只關照仆役去通報幾位夫人一聲,自己當即便騎上快馬,跟著曹昂離開安邑,直奔許都而去。不數日即到許都郊外,是勛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即對曹昂說:“欲勸天子,此地有一人,較勛更適便也。”
曹昂雖然老實木訥,并不代表他不聰明,只是一無急智,二不外露而已,聽了是勛的話,也當即反應過來:“姑婿所言,得無荀公文若乎?”
是勛說沒錯,我再能說,終究是曹家姻戚,天子未必會聽我的——前提是他特意挑這個時間咨詢禪讓之事,就是想阻撓曹操伐吳——但荀彧不同,他多年在朝為官,深受天子敬重,此前又趕在廢伏后前辭職,會讓天子認為并非牢坐曹家大船,算半個自己人。倘若荀彧肯往勸說的話,成功希望的必然更大。
荀彧是潁川郡潁陰縣人,荀氏為縣內第一大族,廣有田產莊院。潁陰縣就在許縣西方,二縣相鄰,荀彧辭職以后并未返回故鄉,而在兩縣交界處一所舊莊院中住了下來,方便繼續向朝廷施加他的影響力——其具體位置,是勛和曹昂也是清楚的。
于是二人即轉道去訪荀彧,然而到得莊上,遣從者拍門通傳,莊丁卻說:“家主人前日因故往許都去了。”問他究竟是什么事兒,荀彧入都后居于何處?對方卻囁嚅著答不上來。
是、曹二人對視一眼,心說不用問啊,荀文若也必然聽說了天子的肆意妄行,所以搶先一步入朝去進諫了。曹昂松了一口氣:“若得荀公相勸,必可免此風波。”是勛說希望如此吧,但咱們也不能就此徹底地放心,還是趕緊入都去跟曹德、王必他們商議為好,最好再能找到荀彧,當面向他問計。
于是繼續疾馳,終于在翌日午前趕到許都,直入相府。曹操雖然受封魏王,遷往安邑,但仍然掛著大漢丞相的頭銜,許都相府并未放棄,平素乃使長史王必料理府事。二人入府之后,不但見到了王必,抑且也見到了受王必之邀前來相商的曹德,打聽近日事態,才知道劉協很可能要玩兒真的,自宮中傳來消息,兩日后便是大朝之期,天子將明確向百官宣示,意欲禪讓帝位給丞相曹操。
曹昂問你們勸過了嗎?難道就什么效果都沒有嗎?還有,荀文若入京之后,有何舉措?他現在居于何處?可能請來會商?
曹德苦笑道:“非止吾等,郗鴻豫、華子魚等皆苦諫也,然天子只敷衍,或云吾兄有大功于天下,合當正位,或云僅垂詢禮儀,未得定論也。至于荀文若——吾等早遣人相請,卻道已入都矣,然見在何處,卻不得知。”
荀彧為人亦甚簡樸,本來在許都的府邸就不大,一旦辭職,干脆把宅子直接賣了,也就是說,他再返都,乃無家可回。那么他會暫時居住在哪位友人家中呢?曹德和王必都表示——俺們不清楚啊。
是勛心說王必你丫果然是個廢物,除了對曹操的耿耿忠心,偌大個肚子里啥都沒有!曹操讓你留守許都,是就讓你跟天子腳下吃閑飯的嗎?堂堂前尚書令荀彧入得城來,究竟落腳何處,你竟然打聽不到?相府守軍都在你掌握之中,四門守衛也泰半奉你的號令,難道就連盤查過往的小事兒都辦不好嗎?
沒了荀彧幫忙,光我們幾個想要攔住劉協,難度必然很大啊。
不過也沒有辦法,只好暫且撇開荀彧,卷起袖子來單干了。曹昂說我立刻上書請求謁見,希望明朝可以見著天子,一定要趕在后日大朝前,把天子給牢牢按住,毋使妄動。是勛搖了搖頭,說天子倘若故意為之,是為了動搖人心,給魏公找麻煩,他未必會肯見你,到時候隨便找個理由擋駕,難道你還能闖宮不成嗎?
曹昂一攤雙手:“如之奈何?”
是勛微微苦笑:“若真不見,亦只得闖宮矣。”其實以曹家的權勢,就算闖宮又能如何?前日郗慮、華歆前去捕拿伏皇后,不就闖了一回宮嗎?不過估計這事兒那倆貨能夠做得出來,曹子修、曹去疾卻做不出來,罷了,罷了,還是我來吧——“勛即時身謁宮門,若須闖宮,勛可為之!”
我親自跑宮門口去求見天子,他要是愿意相見,我就先幫忙勸勸他看,他要是不肯相見,那么我來闖宮,比你們姓曹的闖,造成的惡劣影響還要輕減一些。
是勛來時匆匆,連替換衣服都沒有帶,雖說魏官、漢官,這年月裝束是基本相同的,但總不能穿著身沾滿塵土的朝服去見天子啊。好在他的身量跟曹德相差仿佛,于是即向曹德借了套干凈衣服,于午后直奔北宮金商門,投書請謁天子。
許都城池、宮殿的規制,基本上模仿舊都雒陽,但因地因財所限,不免要有所縮水。原本的雒陽城中,有東西南北四處宮闕,東北方還有永安宮,但許都則僅僅仿建了北宮而已——南宮為天子常朝之處,東、西宮規模本小,永安宮例居太后,用處都不甚大啊,能省則省了。
北宮主殿為德陽殿,本統內朝,都許后即成為常朝所在,一般天子單獨召見大臣,則在其兩側的崇德殿或天祿殿、章臺殿。金商、神虎二門位于崇德殿南,距離崇德殿也不過幾百米的距離,是勛估摸著消息傳遞進去,天子倘若肯見,必要遣人領自己往崇德殿去等候,有半小時的時間撐死啦。
可是他偏偏就徘徊在宮門之前,一等就是倆小時,眼瞧著太陽都快落山了,還不見有人出來傳喚。是勛心說這是什么意思?見與不見的,您倒是給個準話啊,哪有讓國家重臣跟門外等那么長時間的道理?他又是疲乏,又感饑渴,正琢磨著我是不是干脆閃人算了……可是天子不給準信,誰敢就此離去?劉協啊劉協,難道你小子是想給我個下馬威嗎?把我折騰得疲累難當,就沒有精神頭勸諫你了?這中二少年真是欠調教啊……
不對,這時候漢獻帝早已成年,二十好幾了,就不算中二啦……可是做出事來,怕連中二都不如!
正在郁悶,突然宮門打開,出來一人,深深作揖:“侍中,天子傳詔。”是勛打眼一瞧,呦,這人是誰啊?臉上皺紋密布,少說也四十歲了,偏偏嘴上光光,根毛沒有——這是個宦官啊,真是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