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華引

第061章 大義

大火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蔓延成海,高聳的火苗借著些微風勢便扶搖而上,猙獰地纏繞著,吞噬永夜的暗黑天幕,生生將這人世裂變成熔火的煉獄。

可汗大帳內瞬時鑼鼓大作,響成一片。

內人們驚恐萬分,紛紛攜了東西逃命,不論貴人還是賤仆,此刻皆被恐懼一視同仁地踩踏,人群一同跌進煅火地獄,不得超生。

守在紅葉妃子帳前的義成母子這才股栗膽寒,假模假樣地嚎哭跪求摩多出帳一同出逃,意料之中地沒有得到回應,義成確定摩多或已身死,或已不在帳中。

此時不逃命卻待何時?

西南兩個方向的槍寨已經燃燒成兩面火墻,北門已經卷入攻守戰,槍寨內的侍衛們難得地沒有因可汗傷重的謠言而大亂,正在按部就班地防守,應對如火如荼的攻擊。

早有機智的宮人向著東門飛奔而去,人群充塞了所有動向的道路,卻被東門侍衛阻攔,連飛鳥也不得逾越逃脫。

有膽大的宮人相護幫扶著攀上槍寨試圖往外跳出,卻被靜靜駐守在外的軍隊逐個射殺。

眼看整座金帳都要被火勢吞沒,灼燒的溫度令迎面當頭的風也變得滾燙,黑煙濃卷襲入鼻腔喉嚨,已有不少宮人在濃煙和灼烤之下倒地不起,這方槍寨圍攏的金帳何異于人間煉獄。

在一隊侍衛的舍命護持之下,逃生無門的兩母子重又轉回原地,此處離火海較遠,空氣稍稍清涼,讓她被火烤昏了的思緒重又清晰起來。

門外確是拉木倫王的部眾,正要試圖自北門攻入金帳,其意圖再明確不過,弒君篡位而已。

然而此人空有狼子野心,竟然貪婪如此,留住東側的王帳私庫不舍得燒,還命部眾在東門外死守,分明是瞅準時機與北門沖入的部眾兩相夾擊,先進來搶私庫的——也難怪他伏在金帳中的內應只在各處放了火之后便銷聲匿跡,想是大半數之人去守著私庫以防有人趁亂哄搶——若能趁機攻入金帳殺了摩多,大事早成了。

義成此時恨不得仰天大笑三聲,天不亡她母子,可見將來必有大福大運相賜!

想起如此大難之下,守護金帳和寨門的侍衛卻仍然有條不紊地反抗守衛,她目視紅葉妃子帳前仍然一臉四平八穩站著的重重侍衛,幾乎可以斷定摩多不在帳內,而是事先做出了空城計,引拉木倫王入甕的。

想到此處她也不禁脊背隱隱發寒,若非此時驚覺事有蹊蹺,自己若先起意硬要奪了眼前的營帳扶持親兒子上位,那首先入甕的豈非是她自己?

事已至此,自己只得趕緊做場忠孝節義的好戲,演給這可能在此次大亂之中搶了先機,即將解除金帳之危的繼子摩多看,讓他對自己母子感恩、信重,如此則心中大事只能待以后徐徐圖之。

思緒一定,義成攏了攏已然散亂的鬢發,一手挽住身旁的摩可里親王,自身旁侍衛腰間鏘然掣出佩刀,身形巍然如松,面色凜然如霜,站在紅葉妃子帳入口大聲喝道:

“今者大汗受傷,大帳上下人心浮動。更有拉木倫這亂臣賊子,枉顧先可汗臨終托付,竟然帶叛軍襲擊可汗大帳,其狼子野心人神共誅!”

她頓了頓,環視身旁巍然不動守著紅葉妃子帳的侍衛,面露慨然悲色,抬高了聲音說道:

“老婆子在這里說一句,若有那黑了心肝的,妄圖進入帳中對大汗不利,便先踏著我母子尸首進去。”

感受到兒子的手在她掌心里猛然一抖,她的手掌緊了緊,將手中的長刀交給摩可里道:

“母親說過,你要成為你大哥的臂膀,成為他披荊斬棘的利劍,現在時機到了!有人要對大汗不利,摩可里,你可愿拼出生命保護大汗?”

摩可里眸色之中閃過疑惑,又在母親的鼓勵之下狠狠點了點頭。

四圍侍衛們喝彩聲想起,義成的心腹侍衛率先跪下,高聲頌道:

“愿為可敦和親王效力,誓死保衛大汗!”

近旁的侍衛見狀也陸續下跪叩首,一時之間真的有了幾分上下同心齊力抗敵的氣象。

仿佛是為這一時促就的王室與護衛勠力同心驅除叛賊的景象拆臺,伴隨著一眾人的驚叫之聲,燃燒著的火矢自義成的觀音廟方向射出,紛紛落在金帳的私庫營之上——拉木倫苦心孤詣留下的私庫營。

燃著火油的利箭狂嘯如暴雨,滴落之處瞬時匯聚成火的溪流,未幾便燃成熊熊烈焰的海洋,火光直刺入天穹之上,與天際遙遙映出的晨光相接。

北面寨門的廝殺聲仿佛也因這一刻的火起而停滯了,在所有人未及防備的情況下忽然有歡呼聲自北面傳來,一聲連著一聲直傳入紅葉妃子帳前——叛軍退兵了!

勝利來得太過突然,來不及思量事情原委的情況下,巍然站在紅葉妃子帳外的侍衛們終于卸下滿身疲憊,欣喜如狂地喊著:大汗回來了!大汗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的義成強力忍住脊背上冒出的冷汗和雙腿的顫抖,果然這是一局空城計,而她竟然差點入甕!

她目之所及的可汗金帳之中,竟無一人將可汗不在的消息告知,無一人肯為她母子所用。

此刻即便恨得牙根發酸也不得不忍耐,義成疲憊地癱坐在地,像是喜極而泣——哭她已送出的青銅虎符,那是給自己和兒子僅存的最后一點權柄,現在也不在了。

因此,當東寨門外撼天動地的火馬陣開始沖擊正要打上東寨門的叛軍之時,她對身邊所有人的歡呼贊嘆恍若未聞。

偶爾有人注意到義成可敦那蒼老疲憊的背影,心中會感慨于這漢家女子甘為可汗赴死的凜然大義,在劫后余生充滿著火灰的空氣里丟下幾聲無足輕重的嘆息,倏忽便沒入被歡呼聲掩蓋的漩渦里。

然而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東寨門的火馬陣之后,并未如期見到摩多可汗的援軍來到。

被火馬陣沖擊得七零八落的殘余叛軍卻快速整頓陣列,仍然如同瘋魔了一般繼續向東寨門發起攻擊,寨門的攻守一度重又陷入膠著。

直到半個時辰后,天光已亮,東方的王纛彩旗獵獵迎風招展,土奚律的戰馬鐵蹄奔騰如驚雷怒濤,仿若踩在朝日里的神兵自天而降,擁著他們年輕的可汗降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