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華引

第153章 探病

周正看著放在桌上的布包,一個里面是一盒老參并幾樣稀罕的吃食,另一個里面包了兩匹綢緞,素雅溫潤的顏色。禮物十分妥帖,就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少年公子會送給敬重的老師那樣的禮物。

人也十分妥帖懂事,他只稱自己姓黃,前來探病。來了之后對于是什么病癥,為何生病,是否延醫問藥,何時還朝等等應該問的所有問題都只字不提,只是安慰他好生休養,也說往后會常來探視。

對周正來說,皇帝的表現實在是體貼周到極了。

厽厼。畢竟自己此時還未想好,驟然面對皇帝時,怎樣解釋自己的反常才會看起來十分合理,而又不會顯得是冒犯或者愚弄了皇帝。

他還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

只是,可能正是因為皇帝表現得太過周到,反而讓周正覺得,有什么東西,似乎已經被那個聰明的少年看穿了。

“皇上您來這一趟什么都沒問。”

回程的馬車里,喬公山也覺得有些可惜,這一趟不是白跑了么。

“我看他沒什么病”,皇帝手肘支在矮幾上拄著下頜。

“是啊,我瞧著也不像是生了病。”

喬公山接過話頭,剛進門的時候他就這么覺得。

周正竟還站在窗前立時看到皇帝來了,家里的夫人和老仆都在院子里,神色也都很是淡然,并沒有愁苦焦慮。

整個看下來,一點都不像是周正病重的樣子。

車篷內響起清亮的鳴掌聲,喬公山看向皇帝。

“這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何必要開口問那么多話,倒讓周正自己不痛快,誤會朕不是專程探病,倒是別有所圖似的。”

喬公山疑惑,咱們過去可不就是借口探病,別有所圖嗎?

皇帝見他仍然沒有明白,笑著拉起他一只袖子晃了晃,像個撒嬌的孩子。

“大伴你想啊,費先生他們懷疑周正此次病的蹊蹺,讓朕出面探視,我們到了之后便立即確信了這一點,是不是?”

“沒錯”,喬公山點點頭,“所以皇上才應該趁熱打鐵多問問他,究竟是怎么……”

話說了一半他忽然停下來。

是啊,原本是著急進宮見皇上的,忽然折返回去,然后稱病在家。

既然眼下已經確定他沒有生病,對外稱病是個幌子,就證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導致他不著急進宮,不想將原本要上報給皇帝的事說出來了。

“這么說來,周正那天著急稟報皇上的必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之后他回家路上經歷了什么事,但一定是這件事導致他不得不選擇沉默了。”

喬公山覺得這個猜測很合理。

皇帝也拊掌稱贊,“大伴英明。”

喬公山瞠目,小祖宗,現在是打趣我的時候嗎?

“朕這次太低調了”,皇帝看著狹窄的馬車,為了掩藏身份,特地找了這樣的小馬車,車夫也是心腹侍衛。

“應該大張旗鼓地來為周老大人探病,讓他知道朕對他的看重,讓滿朝上下都關注他,這樣他才更安全。”

“也會更感念皇上的恩情,一直想要回報您的恩情”,喬公山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至于如何回報皇恩,比如做好一個諫臣直言的本分,匡扶社稷盡忠君上的本分。

當然最主要的是,在所有人的關注之下,就算有人想要對周正有不利的舉動,也是很難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接近他了。

“周正也是太過狷介了,家安在這么偏僻的地方,里里外外只有那么一個老仆人……哎呀!”

喬公山大驚失色道:

“皇上,皇上,小人怎么沒想到,那個老仆人接他回家的,又隔了那么久才把他背回家,那個老仆人他……”

“是的大伴”,皇帝在暖籠里拿出小茶壺沏了一杯茶,“仆人的事,就交給周正自己處理吧。”

這么明顯的事情,周家的人自己肯定察覺了,外人插手不合適。

他只希望周正能繼續在朝中效力,不要因為一次阻撓就被人困住了。

周正在臥房里呆坐半晌,想著還是讓人將皇帝帶來的貴重物事收起來,他眼下還用不著呢。

周妻正在院里和老仆絮絮說著什么,并未覺察到靠在窗上要喊人的丈夫。

“老周,昨兒個你忽然套車要去接老爺,怎的后來兩個人都被淋了一身水讓你背回來了?”

大半生都過去了,雖然生活素儉了些,但夫君和老仆的為人她還是信得過的。

周老夫人只是本能地疑惑,作為當家主母她在這些事上需要知情過問。

“夫人啊,我……”老仆弓著腰,顫巍巍。

“我真的是說不出口啊!”

人家把他騙出去,說是老爺有事要他去接人,剛出門就被人綁了,扔在一所小院里。

后來他們把老爺也拖過來,在屋里咿咿呀呀唱戲,等這些人散了好久,老爺才出來,幫他取了塞在嘴里的東西,解了繩子。沒走幾步老爺就昏過去了,只得把人背回來。

他要怎么說,堂堂督察員左都御史,滿京城都在稱頌贊譽的周老大人,被人綁架了,還嚇出病來了?

“這事別問了,是我不讓老周跟人說。”

“夫人你來”,周正向院里招招手,“把人家送的這些好東西收起來。”

沙洲府城的街上,文家的老仆人德伯此時也是欲哭無淚。

德伯抬起手掌狠狠在老臉上一扇,這都是什么事啊!

一身新衣的小狼從牛車上跳下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豎起眉頭氣聲咻咻:

“爹,讓我去揍他!”

不遠處的珈藍被一個無賴讀書人拉住一只手臂,掙脫不得。看那讀書人的神色,仿佛在說著極其輕薄的話。

“小祖宗,你可別去。”

德伯驚醒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腰,聲音里半是恐嚇半是懇求。

“你要是去了,讓少爺的臉往哪兒擱!”

太丟臉了啊!

珈藍本來就是那樣出身的女子,在街上拋頭露面遇到往日的恩客被輕薄也不奇怪,他們眼下只是在小巷子里,沒什么人看見,待會兒那人離開了就沒事了。

小狼要是去動了手,所有人的眼睛都往那兒看,誰都知道他們少爺的妾室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誰都知道自己家少爺娶了個風塵女子了。

厽厼。他們文家,真的丟不起這個人。

小狼跳腳,“他敢欺負我姐姐!”

他叫珈藍姐姐,叫非吾哥哥,雖然常日里最敬重哥哥,但珈藍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德伯將小狼按在牛車上,一邊拉起牛車就往城門外走。

“你姐姐,你姐姐她從前……人家欺負她也是常有的事。”

想起老妻一直抱怨,珈藍不是好人,如今想想,即便在家里看起來賢惠體貼,但是一個人的過去是抹不掉的,尤其是有過那樣的過去。

小狼挪開眼,眼風不經意地在一個穿著青布衫子的男人身上掃過,最后又落在前方牽著牛一臉愁苦的德伯身上。

青布衫子的男人轉過身,逆著人群往城中走去,在經過珈藍所在的小巷口時腳步略微緩了緩。

沙洲布政使司衙門,后堂此時沒有人侍奉,一株櫻樹已經起了些嫩粉的花骨朵。

櫻樹掩著書房敞開的窗子,沙啟烈此時正將手里的一張信箋扔向案上的香爐。

“京都那邊已經將事情干干凈凈處理掉了,那件事過去了。咱們這里糧食也收得差不多了,且讓青冥山那邊的人消停一陣,等主上的消息。”

此時坐在他對面點頭應是的正是方才街上的青布衫子男人。

“白秀才那邊已經纏上那女子了,事情都在按我們的計劃往前推進著,也請主上放心。”

沙啟烈面色頓了頓,沉聲道:

“此時一定要確保萬無一失,交給誰我都不放心,還是你親自跟著好一點。”

青布衫子男人再度應是。

沙啟烈道:

“此番富力逃出到了京都,還見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著實是十分危險。若不是姓周的錯了一招被咱們發現了,這個過錯就大了……”

話未說完,二人神色無端都是一凜。

“舊主他老人家,最見不得出這樣的差錯,咱們這次是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啊!”他道。

此時德伯臉色青白,靠在草廬外圍著的木柵上歇氣。

小狼垂頭喪氣地騎在他身后的一桿橫木上,望了眼廚房的窗子,輕聲喊“娘”。

砰地一聲那簡易的木板窗子從里面合上了,小狼嚇得眼睛閉上,雙肩晃了晃。

廚房里系著圍兜的德嬸手扶著窗子啐了一口。

“男人真沒用,識人不明愛心軟,現在出了事又沒個主意,還得自己想法子。”

珈藍系著襻膊也進了廚房,將竹簍里喜好的野菜放上案板,露出淘洗干凈的糙米。

她神色如常,和聲細語地向德嬸道:

“德嬸子,我們是現在就把粥煮上呢還是稍晚些時候?”

眼下離文非吾從書院里回來還有些時候,她自己吃不準做飯的火候。

德嬸將菜刀用力拍在案上,珈藍被這突然的聲響也嚇得花容失色。

德嬸見她如此,不由冷笑幾聲,“姑娘,咱們今日好好聊聊。”

“嬸子有話隨時都能講。”

珈藍撫著心口,仿佛方才的驚嚇還未消散,但仍然溫順地點了點頭。

“你我都是女人,你做的這些在我眼前都是白費力氣,收起這幅樣子。”

“嬸子你說的我不明白……”珈藍如同受驚嚇雛鳥般柔弱。

“這樣吧”,德嬸打斷她,眼風避過她,如同無視一只螻蟻。

“非吾少爺的出身來歷,你定然是知道的。我只跟你提一個要求,請姑娘盡早抽身求去。如若不然,我們也有的是法子,讓姑娘體面地離去。”

“這個啊”,珈藍的柔怯已經消失不見,脊背挺直了幾分,“這恐怕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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