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姝

第五十八章 契闊死生君莫問

佑慶十年是個風雨飄搖的年份,東和政權幾次易主,禁軍日日在城內穿梭。城中的各個商戶,店鋪,人家關門一日比一日早,生怕惹禍上身。外地的商賈來帝都做生意的也漸漸少了,任誰都能看得出日漸蕭條的景況。

“山主,一切都準備好了。”碎葉軒內,青衣男子躬身道,“火櫻已經潛入皇宮。”

輪椅上的白衣人點了點頭:“阿寧氣色如何?”

“臉色蒼白了一點,但是還有精神。”

他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悠然道:“巫族的探子還被攔在歸嵐山外嗎?”

“是!”陸離點點頭,猶豫道,“屬下有一事不解。”

“說。”

“我們潛入西涼,暗中散布太后囚禁長公主的消息,又暗中以她的名義給西涼巫族的兩位小皇子下毒,目的是什么呢?”

顧明軒把杯子放在幾上,嘴角勾起一個幽深的笑容:“你不了解巫族現任大祭司玄音這個人,多年前我們在江南的武林大會上照過面。此人……自負驕傲,掌控欲極強。太后當年被逐出宮,是他施以援手,把她帶回了西涼,封她做了巫族尊主并承諾幫她復仇。但是,其中必然存在著某種利益的交換。如今她回了東和,搶回了屬于她的一切,也勢必要履行她的諾言。”

“可是……”他幽幽嘆了口氣,“風箏無論飛得多高,身上始終系著一條線,時時刻刻提醒它,它是個階下之囚。然而太后何許人也?晉國公府的小女兒,先帝的青梅竹馬,當今皇上的生母,既然已經拿回了一切她又怎會甘心繼續做玄音的傀儡呢?”

陸離點點頭:“太后現在急于拿回兵權,也正是為此。她若心急,說明咱們的反間計奏效了。”

顧明軒搖頭笑嘆:“哪里用得上反間計,不過是火上澆油罷了。猜疑之心一旦起了,便會如星火燎原一般難以阻擋。”

陸離笑了笑:“還是山主算無遺策,屬下先下去準備了。”

顧明軒點點頭,清冷如玉的容顏漸漸顯露一絲疲憊。

陸離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間想起來般,沉聲道:“已過了三日了,阿嬋的尸身還放在冰窖里嗎?”

一時間,軒內靜默如死。

過了許久,顧明軒輕輕笑了一聲道:“陸離,你說阿寧會不會真的永遠不原諒我了?”

“……您也是……為了她好……”陸離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自己都覺得難以接受的話,說罷,疾步出了碎葉軒。

燥熱的風吹拂著鏡湖邊的垂柳,長長的翠綠的枝條隨風翩飛,生意盎然。他悶著頭走了許久,才倏然停了下來。呆呆地望著天,天空一碧如洗,澄澈得如同那個青衣明媚少女。

斯人已逝,他長嘆了一聲,若是知道真相,以阿寧的性格又不知會是怎樣的天翻地覆。轉身時,發現一處屋檐上躺著一個黑衣人。身邊擺滿了空酒瓶,懷里還抱著一個,仰頭往嘴里倒去。

酒傾瀉而下,澆了他滿頭滿臉。灼熱的陽光似乎一點也沒有驅散他的一身冷氣。

握著酒壺的手腕突然被握住。

“洛華,別喝了!”

“放……放手!”他似是有了幾分醉意,清俊的容顏上泛著淺淺的紅暈。

“流觴呢?”

“在……在冰窖。”

陸離嘆了口氣:“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洛華猛地一轉腕,巧妙地掙脫開他的手。繼續倒酒,飲罷冷笑一聲道:“跟我說什么節哀?要說跟令主說去?”

“洛華,山主身子不好,你就別在這兒給他添堵了。”陸離沉聲道。

“哈哈哈哈……”洛華一撩衣袍起身狂笑道,“曾經我……我一直仰慕天下第一人顧明軒的威名,甘愿一生追隨無怨無悔。可是如……今才知道,我一心追隨的不過是一個蠅營狗茍,視……人命如草街的小人!是……是我洛華看錯了人!”

陸離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出言辯駁。又聽他道:“曾經歸嵐山的人,杯月死了,火櫻走了,青鸞也離開了……啊哈哈……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思?”

陸離一巴掌過去,冷聲呵斥:“令主如今還被幽禁在宮里,你是現在要退出嗎?”

不知是因為那一巴掌,還是陸離的一番話,洛華清醒了一點,他搖搖晃晃地,頹然坐了下去。又突然間笑了起來,笑得無奈而憂傷。

“你還是去看看流觴吧,他已經在冰窖帶了三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他躺在屋頂,任由刺眼的陽光灑在他身上。陸離拍了拍他的肩,飛身下了屋頂。

慢慢地,一行淚滑落了下來,沒入鬢角又很快消失不見了。

這是他今生第一次,為一個女子落淚。雖然不愛,可是依然心疼。在她離世的最后,是他陪在她身邊。因為流觴說,你在身邊,她會很高興。

這個傻丫頭,因為病痛已經骨瘦如柴、面容枯槁,可是看到他的時候依然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強忍住心酸笑道:“傻丫頭,沒見過師父啊。”

她搖搖頭,一個字也沒說,只是一直一直地笑。蠱毒發作的時候,她依然在笑。劇烈的疼痛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她死命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嘶喊出聲,下唇被咬得鮮血淋漓。大滴大滴的汗珠鋪滿了她青黑的臉頰,身下的被褥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她無力抓握的雙手撕成一條條。

臨死前,她躺在他的懷里,眼神空洞而虛無。

她突然笑道:“我以前……一直……追著你……你是不是覺得……很苦惱……”

洛華搖搖頭,眼神悲涼,臉上是一抹蒼白無力的微笑。

“我知道……我活著……只能是阿姊的負累……可是……”她眼角慢慢淌下淚水來,“可是……我舍不得她,我想要一直……一直地照顧她……我……不想讓她總是……一個人……”她一直那么疲憊,那么孤獨。

疼痛腐蝕著她的每一寸神經,扭曲了她原本俏麗的容顏,直至……最后安靜地闔上了眼眸。若真有靈魂,應是去到了一處不再痛苦的地方的吧。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