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和離還是替換
葉大老爺子嗣單薄，自來疼愛孩子，尤其是嫡出的女兒芷嫀和兒子家安。但芷嫀向來不是多話黏人的孩子，沒事總是更樂意躲在閨閣中畫畫下棋。家安身體不好，小時候被奶媽子抱出來玩，不過見了點風就小病一場，之后基本都是待在室內。葉大老爺雖疼愛，卻并不十分親密。
唯賈姨娘所出的一雙女兒健健康康，脾性活潑，愛說愛笑。她們沒有芷嫀的容貌，卻也是姿容秀麗，尋常難見的。葉老爺有這一對女兒承歡膝下，彌補了不少的缺憾。
加上原來葉大太太劉氏是個溫柔和善脾性，賈氏又是她的陪嫁丫鬟，劉氏待庶出的二姑娘、四姑娘更是妥帖照顧。這嫡庶有別，只有出門才能發覺。若只在葉家，幾位姑娘卻無太大區別。
等劉氏去世，葉大老爺并沒有納新人，身邊唯有一個賈姨娘和兩個通房。這種情況下，芷嫀雖然是葉家唯一嫡出的姑娘，卻苦于她生性不愛告狀，便是受了欺負也是閉門生兩天悶氣而已，逐漸養成了四姑娘葉芷秀的囂張脾性。
便是繼室田氏入門，賈姨娘的地位仍舊不可動搖，四姑娘在葉家地位穩固。生平唯一受到委屈，還是這次從上京回到慶州。
她的胞姐二姑娘葉芷蓮在原劉氏的主持下，許了上京恭順伯家四房的七少爺做繼室。
葉芷秀一直覺得，自己應該要嫁的更好。但是在上京時，偶然她偷聽到有仆婦議論，說道二姑娘嫁的雖好，奈何恭順伯四老爺是庶出的。二姑娘的夫婿是庶出的庶出，便是門第再高，卻是矮了其他人好幾個頭，在府里的日子不好過。且這位七少爺先頭的妻子留了一對兒女，二姑娘過去就是做后娘，哪里比得上三姑娘的親事。
由此葉芷秀恨上了已逝的劉氏，只覺她平日里都是假善，真到關鍵時候，就偏向了自己的女兒。更是討厭比她大不了幾個月的芷嫀，掐準了她不愛告狀、息事寧人的性子，總會下點小絆子讓她不好過。
芷嫀的婚事被攪合成這樣，葉芷秀在大老爺平安從莊子上回來，她自身不再受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威脅后，就不知道躲在被窩里偷笑了幾回。連續幾日胃口大開，笑容還沒有從臉上掉下去過。
甭管薛家這回怎么處理，芷嫀繼續當她的薛二奶奶，那心頭的一根刺是拔不掉了。不繼續當她的二奶奶，那她要做什么呢，葉家表姑娘還是和離回家的葉家三姑娘……這兩個身份，她都不可能再尋到什么好親事。
反正她這一輩子算是半毀了。
芷嫀目光一下子深了下去，冷冷的看著葉芷秀，道：“不勞四妹妹關心。”
葉芷秀仍舊含著笑，問她：“三姐姐這回回來住多久？”
芷嫀靜靜的看著她，良久，面上現出輕柔和煦的笑，“四妹妹管好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家中連番出事，大太太又這樣……”說著，她點到為止的住了口。
葉芷秀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是啊，家中這般情形，老太太不用說不用指望。大太太如今自身難保，指不定哪一天也跟老太太一般，突然病了，哪里會管她的事。大老爺為芷嫀的事情煩的焦頭爛額，又忙著起復的事，她的事便是提了，也會被放到最后。她自己的姨娘身份有限，便是有心也沒辦法為她尋到一門好親事。
她今年已經十六歲。
頓時，她臉色陰了下來，恨恨瞪了芷嫀一眼，沒有心情在奚落她。
宴席結束，天色已晚。大老爺累極，讓大家都去歇息，又專門對芷嫀吩咐，“莫憂心，這一晚好好去睡，什么事都等名字再談。”
芷嫀心中雖有千言萬語，看到父親疲憊灰敗的神色，也只能點點頭，帶著黃橘和胡媽媽走出廳堂。
二太太正好出來，對芷嫀笑道：“我睡得晚，這會兒正是最精神的時候，嫀兒陪嬸嬸到屋里坐坐。”
芷嫀答應，遣了胡媽媽回去，帶著黃橘跟著二太太到她的院子去。
幾人坐定，下人上了茶，二太太康氏才嘆息著對芷嫀道：“你這一向是受苦了。”
芷嫀靜靜坐著，微微怔忪片刻，搖了搖頭道：“再苦都過去了，如今父親回來，有他為我做主，一切都會好的。”
康氏拉著芷嫀的手，神色認真，“好孩子，你告訴嬸嬸，心里可有什么想法，還打算在薛家過下去么？”
芷嫀頓時愣住了，什么想法。一開始自然是想要避開薛家；后來避不開了，又知道自己壽命難長，便想奪回身份，讓霍怡婧永遠得不到她想要的二奶奶身份。
可是如今父親身體好了，她還需要這樣做么？
康氏眼見芷嫀靜下來，轉了話語問道：“你在薛家呆了這段時間，跟嬸嬸說說，大太太對你可好？”
她想到自打一到慶州，她就投遞帖子與薛家求見薛大太太，結果石沉大海。而后更是頻頻派人上門，都沒個準信。還是大老爺回來后親自到衙門找到薛撫臺，有薛撫臺發話，才把二女接回家來。
由此她總覺得，這位薛家大太太只怕不大好相處。別說其他，至少是已經不想認葉家這門親了。三姑娘若還繼續做她家的媳婦，有這么一個不僅不能給她撐腰，還是婆家根本不愿與之往來的娘家，哪里還能板直腰桿做人。
葉大老爺是個男人，可能體會不深。但她是一個女人，自然知道娘家不受重視對在婆家地位的影響。別說長輩，在妯娌間便沒法得到尊重，那些見風使舵的下人，更是難以降服壓制的住。
芷嫀低低道：“我去薛家那會兒，整個人病的厲害，聽下人說大太太來看過我，但等我醒后，卻是一回都沒有見著的。”
聞言，康氏變了臉色，這情況要比她想的還要糟糕。
芷嫀抬著臉，問康氏：“嬸嬸，你說我能怎么辦呢，父親是怎么打算的？”
康氏看著芷嫀，仿佛生怕嚇著她似的，聲音輕柔道：“知府大人的意思，是這個月就讓三姑爺先送你上京回薛府，怡婧……我們帶回來，以后找個機會再送她入府。除卻老仆，那些知情下人都會打發了，絕不叫這事傳到上京。”
芷嫀臉色慘白，她覺得自己該對著康氏笑一笑，但是卻笑不出來。這是合她以前心意了，表妹回到她自己的身份，以后再進府也只是個妾。且她被遣回葉家，什么時候能夠再入薛府，那就不是她和薛家可以做主的。
可是她覺得心被緊緊掐了一下，那么的窒悶和不甘。薛家給她帶來的，全然是不快樂。頭上的婆婆已經先入為主不喜歡她，她自己對薛元武有心結，實在難以放開心扉接受這個前世這么傷害她的人……
康氏神色憐憫，疼惜的摸摸芷嫀如玉般白皙的肌膚，道：“嬸嬸知道，這樣委屈你了，沒有迎親，沒有過堂，沒有盛宴，就這么冷冷清清到薛家。”
芷嫀含著淚，是啊，只要她是薛二奶奶，她這輩子沒有機會風風光光從葉家大門坐花轎出去，嘗一嘗新娘的滋味……一滴淚掉下來，她仿佛跟自己說一般呢喃問道，“我可以不留在薛家么？”
葉大老爺的書房。
“……我可以不留在薛家么？”
葉大老爺疲憊不已，從他回到葉家，便是一系列的事情。軟禁老太太，撤換家中人手，尋找被賣的老仆，帶回兩個姑娘……還有一個待處理，眼下卻不能處理的妻子。
當他聽到女兒這個要求時，整個人都愣住。在他眼中，這一切的事情都是狠毒的老太太和幫兇大太太做的，薛家是受害一方。而薛元武，無論從家世、能力、前途以至外貌，對女兒來說都是般配的。
薛家肯瞞下這事，已經是厚道。他除了對薛家扣留女兒，讓女兒身份不明待在薛家別院養病不滿以外，對薛家還是感激居多的。
芷嫀面色蒼白但卻堅毅，她站起來跪倒在地，聲音雖低卻清晰，“爹爹，女兒不愿再做薛家婦，求爹爹成全女兒。”
葉大老爺手上的茶杯落到地上，發出“砰”一聲響，茶杯碎裂，茶水濺到他的褲腳上。他空著的手，還維持著拿茶杯的樣子，微微顫抖，“嫀兒，你說什么？”
芷嫀眼中波光盈盈，聲音微啞，“爹爹，這一開始便是錯的，錯誤已鑄成，不是簡單的調換回來能夠彌補的。大太太不把女兒當媳婦看，薛二爺與表妹夫妻情深，薛家眾多仆婦知道實情……”
葉大老爺搖頭，道：“那些不能打發走的老仆，都是忠心耿耿之輩，回到上京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
芷嫀眨也不眨眼睛的看著葉大老爺，美目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可是她們心里都知道。爹爹也會說她們是老仆，正是得用的老仆，女兒的日子才會更不好過。她們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壓根兒不會真心尊重我，敬畏我，但凡她們不敬重我，其他那些個最會看人眼色行事的下人，如何會服我。且有什么秘密是真的能保住的，表妹嫁過去，也不是偷偷摸摸拜的堂。當日那么多的賓客女眷，多少人看到她的模樣。而后大太太帶著她出門赴宴，那些官家夫人難道不會隨著夫婿上京述職？”
葉大老爺的臉色漸漸灰白了，看著芷嫀，眼中出現了悲傷神色。
芷嫀不管面上的淚水，繼續道：“只要這些官夫人有哪幾位隨夫留任上京，那以后有任何宴席，她們參加的，我就不能參加；她們來家，我就得裝病。我可以委屈的躲她們，但只怕久而久之，就算沒有閑話出來，家中尊長們疲憊厭煩這般躲躲藏藏，進而怪罪于我，女兒在薛家的日子也難以過下去。”她重重的磕了個頭，“爹爹，您成全女兒吧，女兒情愿一生不嫁，清靜度日，也不愿受這番折磨，一世人不安。”
她心中沒說的，還有她的身體情況。不能生育的她，在薛家的地位只會越來越低，等到妾室通房有了孩子，哪里還有她說話的地方。
但是她不敢說。弟弟身體就不好，她也是這般情況，只讓本就重病剛愈，還需調養的父親大受打擊。
葉大老爺端坐的身體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軟軟的癱坐在太師椅上。良久，他終于開口了，“嫀兒，若然如你所愿，你只能做葉家表姑娘，替了怡婧的身份，那樣，我還可以盡力為你找一門好親事……”但以霍怡婧的身份，這親事再好，好不到哪里去。頂多是身價清白的讀書人，甚或家風良好的鄉紳之家。
芷嫀頓住了，握拳搖頭：“爹爹，女兒不要表妹的身份。”她不要做霍怡婧過一生，跟她搭上一點邊，她都覺得恥辱厭惡。何況用她的身份，豈不是意味著霍怡婧能用葉三姑娘的身份，繼續做她的薛二奶奶。
葉大老爺聞言定定看她，“你不要做怡婧，難道你要和離歸家……”
芷嫀深深低下頭一拜，“求爹爹成全。”
葉大老爺頓時臉色難看，岔了氣咳嗽起來，一時間竟然停不下來，咳得臉都紫漲一片。
芷嫀嚇得站起來。
而一直待在角落里，悄無聲息靜立的柳蘭也忙上前撫葉大老爺的背脊，為他順氣，倒了杯熱茶與他，勸道：“老爺，您別急，跟三姑娘慢慢說話。”
芷嫀含淚點頭，“爹爹莫氣。”
葉大老爺喝了茶才好些，他擦擦眼角的濕潤，看著芷嫀，久久才道：“嫀兒，你知道爹若是與薛家商量，無論是和離還是替換身份，都是艱難的。”
芷嫀點頭，“女兒知道。”她還知道薛家馬上就要發達，這時候薛大老爺是絕對不要內宅出現任何丑聞，影響他的仕途。
葉大老爺點點頭，深深看著芷嫀道：“你若是懂，便聽爹的話。和離歸家，你便是爹的掌上明珠，也難找一門好親。但替了怡婧的身份，你還是身家清白的好姑娘，爹爹想盡法子，也要給你謀個前途。”
芷嫀緊緊捏住了手娟，看著葉大老爺含著期待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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